计无双的状态也不算好,长发凌乱地垂落肩头,脖颈处那道细如发丝的血痕依旧醒目,连带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也染上几分倦色。
他的目光在触及那道黑衣身影时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没有疑问,没有寒暄,只是沉默地起身,将床榻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夜何没有理会他,静立床前,黑纱帷帽下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白宸残破的身躯。
帷帽的轻纱无风自动,隐约可见他绷紧却依然妖孽的下颌线条。呼吸声几不可闻地停滞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良久。
“蠢货。”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黑纱下传出。
那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评价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藏在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泛着森白。
君浅凤斜倚窗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光变得幽深。
他缓缓走到白宸床前,微微俯身,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覆上白宸的小腹。
掌心处,一股深邃的紫红色光芒渐次亮起,如涟漪般在白宸肌肤上扩散。
室内温度骤然攀升,寒冰玉床表面凝结的霜花开始融化,滴落的水珠还未触及床面就被蒸腾成雾。
紫红色的灵力如潮水般在白宸经脉中奔涌,所过之处枯竭的血管重新焕发生机。
胸口狰狞的血洞边缘,肉芽以惊人的速度蠕动交织。
新生肌理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些缠绕在伤口处的青灰色森之领域的力量,如同遇到烈阳的霜雪般迅速消融。
“唔…”
白宸无意识地闷哼一声,原本惨白如纸的面容渐渐浮起血色。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
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显然正在承受血肉重生带来的剧烈痛楚。
夜何的手掌微微一顿,黑袍下的呼吸明显紊乱了一瞬。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平白宸紧皱的眉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黑纱帷帽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拭汗的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与方才那声冰冷淡漠的“蠢货”简直判若两人。
君浅凤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那截从黑袍中滑落的、皮肉间都仿佛正在逐渐变得皱缩的手腕。
几滴暗紫色的血液正悄无声息地渗入垂落的袖口中,夜何却只是咬了咬牙,加大了在白宸小腹的魔丹处本源力量的输送。
可随着白宸的身体逐渐愈合,白宸苍白的唇瓣突然轻轻颤动,吐出两个气若游丝的字音:
“夜…何……”
夜何的手掌骤然僵住。
身后的君浅凤与计无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夜何俯身仔细端详,帷帽下的眸光闪烁,白宸分明还深陷昏迷,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
可接下来的一幕更令人震惊。
白宸竟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攥住了夜何停留在他颊边的手指。
他干裂的唇瓣不断开合,沙哑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
“好……好…疼……”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话音刚落,他的手便无力地滑落。
但指尖残留的温度,却让夜何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帷帽下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在他身后,君浅凤的面无表情彻底维持不住,计无双向来从容的表情也出现了裂痕,两人皆不约而同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这是在撒娇?
这个认知让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恍惚。
他们太了解白宸了。
那个在锻骨炼魂塔中被剥皮抽筋都不曾哼过一声的少年,那个在酷刑下全身皮肤被打得溃烂,痛到麻木,还能死咬牙关,笑着对绝刀说“我还好”的疯子,怎么可能因为区区重伤就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态?
更何况…
这种程度的伤痛对白宸而言早该习以为常。
往日即便心脉俱碎,他也只会面无表情地自己包扎,何曾像现在这样,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喊疼?
夜何的手腕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被握住的手指僵在半空。
黑纱下,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一刻,三人都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白宸此刻展现的,或许才是被层层坚冰包裹的…最真实的自己。
三人目光中的惊讶渐渐沉淀,化作一片了然。
他们明白,这是一种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是那个自幼失去双亲,在无比暗无天日和残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在灵魂深处对亲情最原始的渴望。
那些被磨炼出的坚硬外壳和残忍的嗜杀之下,藏着的不过是个渴望被爱的少年。
夜何的身份,白宸怎会毫无察觉?
即便面上不显,即便夜何百般否认,但血脉中的感应骗不了人。
于是在意识模糊之际,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环绕时,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那样,本能地寻求着亲人的疼惜。
曾经的他,哪怕是最痛苦的时候,都能做到既不哭也不闹,甚至在年幼,便学会了用面无表情的伪装,给自己最大的体面。
不是不会痛,只是知道哭喊也无人在意。
可是在真正的亲人面前,他不需要任何伪装。
只需要大大方方展露出自己的脆弱,自己的疲惫和痛苦。
如今本能地察觉到终于会有人为他而心疼,他潜意识里才敢小心翼翼地,露出藏在坚硬铠甲下最柔软的伤口。
君浅凤看着夜何僵直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痛的,从来都不是伤口本身。
“疼……”
床榻上,白宸苍白的唇瓣再次轻轻颤动,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
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让君浅凤的目光愈发复杂难辨。
夜何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最终,他缓缓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掌翻转,将白宸那因失血过多而无比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
帷帽垂落的黑纱微微晃动,传出的声音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在…没事的。”
这五个字轻若鸿毛,却重若千钧。
君浅凤看见夜何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紧,指节泛着青白。
黑纱边缘,一滴水珠无声坠落,没入白宸染血的绷带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