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在天际线处翻涌,像一锅煮沸的墨汁,将切尔诺伯格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剪影。
第73纠察旅的履带碾过冰封的苔原时,积雪下的冻土层发出沉闷的呻吟,仿佛大地正在承受不可承受之重。
风裹着冰粒抽打在装甲车的钢甲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叩门。
“妈的,这风跟刀子似的。”列兵霍曼缩了缩脖子,防寒服的领口被他拽得几乎遮住半张脸。
他呼出的白雾刚飘到嘴边就被冻成细碎的冰晶,粘在唇髭上结成毛茸茸的白霜……
“等解决了这群感染者,老子要在酒馆里泡三天三夜,让老板娘给我炖一锅带骨髓的牛肉汤。”
旁边的机枪手科瓦奇正用枪管磕掉靴底的冰碴,金属碰撞声在风雪里格外清脆:“牛肉汤算什么?上次在三号哨卡,我见过矿场里出来的妞,眼睛跟淬了火似的——”
他突然压低声音,往装甲车里缩了缩,“听说这次清剿完,上头会把年轻的女感染者……”
“闭嘴!”车长的吼声从驾驶舱传来,防寒面罩后的眼睛像两块冰,“忘了军纪了?再说这种屁话,我让你去舔坦克的履带!”
科瓦奇悻悻地闭了嘴,却在转身时对着霍曼挤了挤眼。
装甲车的履带突然碾过一块冻硬的矿渣,车身剧烈颠簸起来,挂在舱壁上的备用弹链哗啦作响,像一串冰冷的锁链。
霍曼摸出怀里的半包烟,烟盒已经被冻得硬邦邦,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发现打火机的火石早就被寒气冻住,擦不出半点火星。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突然炸响中校沃斯科夫的吼声,震得耳机嗡嗡发颤:“保持间距!左翼机甲群注意规避冰裂带!”
霍曼赶紧扶正头盔,透过观察窗望向队列左翼。
三十辆六号载人机甲正踩着冰壳前进,它们的机械脚掌每次落下,都会在雪地上砸出直径半米的深坑,带起的雪雾被机甲肩部的探照灯照得如同碎裂的星芒。
最前排的机甲突然停下脚步,机械臂抬起时,关节处喷出的白雾在风中凝成转瞬即逝的冰花,像极了垂死的蝴蝶。
“中校,无人机传回实时画面。”操作员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目标区域有明显防御部署,矿堆顶部发现重机枪巢,西侧厂房有大量人员活动迹象。”
指挥车里,沃斯科夫正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敲击控制台。
战术地图上,代表矿场的绿色光点密集得像一片苔藓,其中几个闪烁特别剧烈的,显然是重武器的热源反应。
他扯了扯领口,体温调节器的嗡鸣声里,混进装甲板被风雪撞击的闷响:“让坦克营加速,十分钟内抵达预定炮击位置。”
“可是中校,气象部门预警说一小时内有暴风雪。”通讯兵的声音发颤,“能见度会降到不足百米。”
“不足百米?”沃斯科夫冷笑一声,指节在潜望镜的金属外壳上敲出脆响,“正好让那些躲在矿堆后面的耗子尝尝,什么叫看不见的死亡。让重火力营把整片矿场炸平,别管什么防御工事——上面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一个活口都别留。”
他的话音刚落,队列中段的坦克群突然加速。十五辆重装坦克的履带卷起丈高的雪浪,炮管在风雪中齐齐抬起,炮口制退器上的积雪被震动抖落,露出下面泛着冷光的钢铁原色。
车长们掀开舱盖观察路况,防寒面罩上的冰碴被呼出的热气融化,又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珠,让他们的眼神看起来像淬了毒的冰锥。
“各单位注意,装弹手检查高爆弹引信。”炮长的吼声在通讯频道里此起彼伏,“设定延时三秒,目标矿堆顶部防御工事!”
载人机甲群的推进更加谨慎。编号27的机甲驾驶员佩特罗夫紧盯着头盔显示器,屏幕上的三维模型正不断刷新,矿场西侧的冶炼车间被标成醒目的红色。
他突然发现屏幕边缘跳出一串绿色数据流,手指在操纵杆上猛地一拧,机甲的头部立刻转向东方:“发现东侧有热源移动!数量……大约360个,正在向峡谷方向移动。”
“不用管他们。”沃斯科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派机甲三小队去峡谷收尾,主力部队解决矿场的残党。记住,任何活物都不能放过——包括刚出生的婴儿。”
佩特罗夫的手指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刚满周岁的女儿,此刻应该正躺在切尔诺伯格的摇篮里,啃着橡胶奶嘴。
机甲的探照灯扫过东方的峡谷入口,雪地上有一串杂乱的脚印,像被风吹散的虚线。他咬了咬牙,将操纵杆向前推去,机甲的机械臂微微抬起,榴弹发射器的保险栓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风雪突然变得密集,像无数白色的沙砾抽打在装甲车上。远处的矿场已经能看清细节……
那些堆成小山的矿渣被风雪切割出狰狞的棱角,冶炼车间的铁皮屋顶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几扇破碎的窗户里透出的微光,在这片苍茫的白中显得格外刺眼。
霍曼数着那些光点,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在贫民窟见过的烛火——微弱,却总在寒风里倔强地亮着。
“距离目标还有五公里!”
“坦克群进入炮击阵地!”
“机甲群准备侧翼包抄!”
通讯频道里的报告声越来越密集,像暴雨前的雷声。
沃斯科夫看着潜望镜里逐渐清晰的矿场,井架倾斜的角度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钢铁厂高炉……
那时候的高炉日夜喷吐着火焰,烟囱里升起的浓烟在冬天也能驱散风雪。而现在,他要亲手将另一座与钢铁共生的地方,碾成粉末。
“开始炮击准备。”他按下通话键,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倒计时三十秒。”
坦克群的炮管缓缓抬起,与地平线形成精准的四十五度角。装弹手们将高爆弹推进炮膛,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科瓦奇趴在重机枪后面,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腹的汗水透过手套渗进扳机的缝隙。他看见矿堆顶部有个模糊的黑影在移动,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
“十秒。”
“五秒。”
“三,二,一——”
轰鸣突然撕裂风雪。十五发高爆弹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破铅灰色的天幕,像一群失控的流星砸向矿场方向。
炮弹在空中飞行的瞬间,霍曼仿佛看见那些尾焰在雪地上投下的影子,像一道道烧红的烙铁,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永恒的疤痕。
第一发炮弹在矿堆顶部炸开时,雪地里瞬间掀起一道白色的蘑菇云。
科瓦奇听见通讯频道里传来的欢呼声,那声音混着风雪的呼啸,像无数只饥饿的野兽在咆哮。
而远处的矿场方向,那道刚刚升起的烟柱被狂风拉扯成狰狞的形状,仿佛一条从地狱里伸出的巨蟒。
“第二轮炮击准备。”沃斯科夫放下潜望镜,重新拉上防寒帘。
舱室里的暖气让他感到一阵昏沉,他闭上眼睛,却看见小时候钢铁厂的高炉在眼前炸开,那些飞溅的火星落进雪地里,瞬间就被冻成了黑色的灰烬。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霍曼变调的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报告!报告!前方出现异常目标!”
沃斯科夫猛地睁开眼,抓起通话器:“什么异常目标?说清楚!”
“一个……一个白发青年!”霍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背景里传来重机枪疯狂的扫射声,“他就站在矿堆前面!我们的子弹打在他身上……全、全弹开了!”
科瓦奇的吼声紧接着炸响:“机甲群开火!榴弹发射器压制!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通讯频道里突然陷入诡异的死寂,只有风雪的呼啸声顺着麦克风灌进来。
沃斯科夫一把掀开防寒帘,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胸腔。他扶着潜望镜拼命调整焦距,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
矿场前方的雪地上,站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
他的白发在风雪中肆意飞扬,像一团燃烧的银焰。
坦克群的第二轮炮击已经落下,高爆弹在他周围炸开的瞬间,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橘红色的火光里,他甚至抬手掸了掸风衣上的雪沫。
“佩特罗夫!”沃斯科夫的声音劈了叉,“机甲三小队立刻回援!用等离子炮轰他!”
“回不去了中校!”佩特罗夫的声音带着哭腔,“峡谷入口……有什么东西在吃机甲!我的左腿……啊——!”
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
沃斯科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那个白发青年动了。
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脚下的积雪就瞬间蒸发成白色的蒸汽,那些蒸汽在他身后凝结成一道蜿蜒的雾带,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重机枪连!集火!”车长的吼声里带着哭腔。
霍曼扣动扳机,重机枪的枪管在风雪中喷出火舌。
可那些呼啸的子弹飞到青年面前,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扭曲着坠落在雪地里,嵌进冻土层的瞬间就失去了温度。
“请求定点炮击!请求定点炮击!”霍曼的声音已经彻底崩溃,“他过来了!他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沃斯科夫看着潜望镜里不断放大的身影,突然想起出发前总指挥的话。
餐厅里的水晶灯折射出冷冽的光,落在男人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的边缘,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他握着银质小刀的手骨节分明,切割牛排时发出细微的“滋啦”声,油脂的香气混着他漫不经心的语调在空气中弥漫……
“矿场里的,或许不是能用常理界定的‘东西’。”
刀尖精准地划开带血的肌理,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必要的话,战术核弹的授权已经批下来了。”
沃斯科夫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喉结滚动着挤出这句话……
“那东西……恐怕连核弹的高温与冲击波都杀不死!”话音刚落,他仿佛已经听见了矿场深处传来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鸣,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
而此刻的矿场边缘,风沙正卷着碎石掠过地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凯文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飞雪里,三米长的黑冰巨刃斜插在脚边的岩层中,刃面倒映着他苍白的发丝。
对面,是钢铁洪流般的现代化军队——排列整齐的主战坦克炮管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机甲的关节处闪烁着能量运转的幽蓝,士兵们手中的重机枪枪口平举,黑洞洞的管口对准他,呼吸间尽是硝烟与机油混合的味道。
他缓缓抬起头,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下一秒,他动了。不是冲锋,只是不疾不徐地向前迈步,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碎石都会无声地化为齑粉。
“开火!”指挥官的吼声刺破空气的瞬间,机甲肩部的热熔炮率先喷吐出橙红色的烈焰,高温气流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坦克的滑膛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穿甲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来……
重机枪的弹幕织成密不透风的火网,子弹与空气摩擦产生的热浪几乎要灼伤人的皮肤。
但所有攻击在抵达凯文身前五米处时,都像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
热熔炮的烈焰骤然熄灭,穿甲弹在半空中定格、碎裂,重机枪子弹则像被看不见的手抓住,瞬间失去动能,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那层透明的空间壁垒泛着极淡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却始终纹丝不动。
凯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突然,他原本湛蓝的眼眸开始变化,眼白被墨色吞噬,瞳孔也沉入无边的黑暗,整双眼睛变成了纯粹的黑夜,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
身后,磅礴的能量力场开始旋转、升腾,像正在形成的黑洞,将风沙、碎石甚至光线都往中心拉扯。
士兵们握着枪的手开始颤抖,在他们眼中,那个白发男人早已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巨树,根系蔓延之处,一切都在被无声地吞噬。
“以山海气运转虚无命途,方能制衡那份自毁的诱惑。”
凯文的意识在脑海中划过这串念头,体内的山海气如同潮汐般流转,将周围逸散的能量……
无论是炮弹的动能,还是机甲的能量辐射——都一点点牵引过来,顺着毛孔渗入四肢百骸。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正在像海绵吸水般,将这些驳杂的能量转化为己用,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满足的嗡鸣。
风突然停了。凯文看着前方那些因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士兵,嘴唇轻启,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轻到几乎要被风卷走,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我为……逝者哀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开始变化。
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星辰在闪烁,迅速蔓延成凝固的猩红星空,每一根血管都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星尘,透出灼热的光。
那柄三米长的黑冰巨刃上,开始浮现出如同血管般的猩红纹路,从刃尖一直蜿蜒到刀柄,细密而狰狞,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紧接着,一朵小小的猩红彼岸花从刀柄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花瓣层层展开,边缘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妖异。
纯黑的眼球中,突然亮起一抹极致的惨白,像黑夜深处炸开的闪电。
凯文握住刀柄的手猛地抬起,黑冰巨刃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拔地而起!刃面的猩红纹路骤然亮起,彼岸花的花瓣剧烈颤抖,仿佛在汲取着某种禁忌的力量。
下一秒,刀芒破空而出——那不是寻常的光芒,而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顺着刀刃的轨迹撕裂长空,连阳光都被瞬间吞噬。
在所有士兵的意识里,那一刻没有声音,没有画面,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夜将全身包裹。
他们仿佛看见自己的意识像昙花般绽放,又在瞬间凋零、碎裂,归于永恒的寂静。
风雪再次卷起时,凯文仍站在原地,白发被染成了淡淡的猩红。
他低头看着脚下——原本布满机甲与战壕的山地,此刻已被硬生生斩出一片平坦的平原,边缘处的岩层如同被整齐切开的蛋糕,断面光滑得能倒映出天空的云。
远处的地平线上,残阳正缓缓落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柄黑冰巨刃上的猩红纹路渐渐黯淡,只有刀柄上的彼岸花,还在静静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