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趴在满地碎瓷片中,膝盖下渗出的血把昂贵的波斯地毯染成了暗红。他把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甚至不敢大口喘气。耳边是外面渐行渐弱的哀鸣,那是相爷的怒火,也是做给活人看的戏。
杀鸡儆猴。
但这只猴子,不仅仅是他魏忠,更是魏无涯自己心里那只上蹿下跳的鬼。
“魏忠。”
良久,太师椅上传来一声沙哑的动静,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砂石上硬刮。
魏忠浑身一颤,肥肉乱抖。
“奴……奴才在。”
“滚起来。去库房领金疮药,别死在我跟前,晦气。”
魏无涯向后一仰,脊背重重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张平日里在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松弛下垂,沟壑纵横,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灰败。
“谢相爷恩典!谢相爷不杀之恩!”
魏忠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得额头上磕出的血窟窿,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时手还在抖,门闩撞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像是把魏无涯最后的精气神都抽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魏无涯一人。
良久之后.........
笃笃笃。
一阵极有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
魏无涯猛地一惊,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老猫,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杀机。
“谁?!”
这一声厉喝,带着未散的怒火和惊魂未定的颤音。
“父亲,是我,子淇。”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醇厚的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镇定。
听到这个声音,魏无涯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眼中的戾气也消散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进来。”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和淡淡血腥味的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一个身穿紫袍、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入。
他面容儒雅,五官与魏无涯有几分相似,但少了几分阴鸷,多了几分书卷气。一双眸子深邃如潭,仿佛能洞察人心。
这便是魏无涯的长子,当今大虞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权臣,吏部侍郎,魏子淇。
魏子淇进屋后,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动作优雅得体,仿佛这里不是刚刚发生过暴行的修罗场,而是文人雅士品茶论道的清静之地。
他转过身,目光先是在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碎瓷片和暗红色的血迹上扫过,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很快舒展开来。
“父亲。”
魏子淇走到书桌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平静,“儿子方才在院外,看见魏忠满脸,又见护院们拖着几具尸体出去,院子里的血腥味重得连熏香都盖不住。”
他抬起头,看着魏无涯那张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泼天的大事,惹得父亲动了这般雷霆之怒?”
魏无涯看着自己这个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魏子淇自幼聪慧过人,入仕途后更是平步青云,手段老辣,心思缜密,隐隐已有青出于蓝之势。这也是魏无涯为何对他最为倚重,甚至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不瞒着他的原因。
“坐吧。”
魏无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声音沙哑疲惫,“自己倒茶,为父没心情伺候你。”
魏子淇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残茶,也不嫌弃,端起来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静静地看着父亲,等待下文。
魏无涯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是在积攒说出那个事实的勇气。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虎卫营……没了。”
啪嗒。
魏子淇手中把玩的茶杯盖,轻轻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除此之外,他脸上再无任何多余的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惶恐,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魏无涯,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一支三千人的私军全军覆没,而是家里死了一只看门狗。
“全没了?”魏子淇放下茶杯,轻声问道。
“全没了。”魏无涯痛苦地闭上眼睛,“三千人,只逃回来七个。就在刚才,那七个也被我让人打死了。”
“怎么没的?”魏子淇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询问一份公文的细节。
“澹台余孽。”
魏无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设了什么陷阱……那七个废物说,连对方的人影都没看清,就遭了埋伏,火光冲天,箭如雨下……三千人,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这么没了!”
魏无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到最后,魏无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架一阵乱颤,“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魏子淇没有接话。
他微微垂下眼帘,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老僧入定一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有魏无涯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魏无涯知道儿子的习惯。每当遇到大事,魏子淇都会这样闭目沉思,将所有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脑海中重新梳理,直到找出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关键点。
所以他没有打扰,只是死死盯着儿子,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个破局之法。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魏子淇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光。
“父亲。”
他开口了,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魏无涯一愣,眉头紧锁:“错了?哪里错了?难道我不该派兵去剿灭那澹台余孽?”
“剿是要剿的,斩草除根,这是父亲教儿子的道理。”魏子淇摇了摇头,目光幽深,“儿子说的错,是我们把对手看错了。”
“什么意思?”魏无涯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