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
昔日那口汇聚万民之火,搅动天下风云的“共炊大锅”早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百工坊”。
这里没有高墙,不设门槛,只要有想法、有手艺的百姓,皆可向官府申请一块地,搭起自己的棚子,或是锻铁,或是纺纱,或是研磨豆浆,处处是鼎沸的人声与创造的生机。
陈默一袭布衣,头戴斗笠,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赶路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喧闹的人群。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到百工坊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这里原本是当年共炊大典堆放柴薪的地方,如今杂草丛生。
他蹲下身,双手如铁犁,轻易地在坚实的土地上挖开一个深坑。
月光透过斗笠的缝隙,照亮了他平静无波的眼眸。
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枚早已裂纹遍布,灵性尽失的“心火令”残片。
它曾是点燃民意烽火的钥匙,如今只是一块凡铁。
另一样,是他那根陪伴多年的木杖。
在来此的路上,他已将其焚为灰烬,此刻正装在一个朴素的布包里。
他将残片与灰烬混合,一同倒入坑中,仿佛在埋葬一个旧时代的遗骸。
而后,他伸出右手食指,以指为笔,以土为纸,真气引而不发,在刚刚填平的土面上,飞速刻画起来。
那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绝世大阵,而是一套被他删繁就简,只保留了最核心“逆流”与“共鸣”真意的简化版“逆流瓮城阵”。
阵法成,无光,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的刹那。
轰——!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见,却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炸响的闷雷,同时响彻大周十三州!
从京城那座象征着最高权柄的中央回音碑,到北境荒山那座死而复生的“幽影碑”,再到云阳县村口那块孩子们自己立起的“哑碑”,遍布九州的所有民意节点,无论大小、新旧、真伪,在这一刻竟同时剧烈震动了三秒!
无数正在熟睡的百姓被惊醒,无数彻夜值守的星官骇然起身!
震动过后,一切重归平静。
但所有回音碑的碑文底部,都多了一行前所未见的、如同烙印上去的崭新小字。
那字迹古拙而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火由民燃,锅自有人搅。”
观星台,中枢。
程雪站在巨大的九州民气流动图前,看着那一行凭空出现的小字,久久不语。
她身后的星官们早已乱成一团,各种测算、卜卦,却都得不出任何结果。
那行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已知的力量体系。
“是他……”程雪的嘴唇微微颤动,”
她明白,陈默用他最后的力量,完成了一次终极的“授权”。
他告诉天下人,火种已经交出,未来这锅饭怎么煮,煮给谁吃,都由你们自己决定,再与他无关。
“大人,那我们现有的‘清念符’阵,还有各地‘幽影碑’该如何处理?”一名心腹低声请示。
程雪深吸一口气,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不必处理了。”她断然道,“传我命令,即刻启动‘盲阵’计划!”
她走到舆图前,手指在上面划过,最终点在了七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上。
那是大周最偏远、最贫瘠的七个县。
“以这七县为试点,所有新建的民生阵法节点,不再由我们预设位置,不再标注用途。工部只需提供材料与基础符文构件。”
“那……那如何施工?”星官们面面相觑,这完全违背了阵法学的一切准则。
程雪的嘴角勾起一抹旁人难以理解的弧度:“每年开春,由当地官府组织十岁以下的孩童,每人画一幅‘梦想地图’,画出他们最希望村里出现什么。然后,将所有地图投入‘盲选乡’,随机抽取一张。工匠们,就照着那张图去建!”
命令传下,朝野哗然,皆以为龙脉监察官疯了!
半年后,第一份成果汇报呈了上来。
位于南疆瘴气之地的“石牙县”,孩子们抽中的那张图,在一处本应架设桥梁渡河的山坳里,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粮仓。
工匠们哭笑不得,却只能依令行事。
然而,粮仓建成的第二个月,一场百年不遇的秋汛淹没了所有出山道路,长达四十天。
县中储粮告急,一场隐形的饥荒即将爆发。
就在此时,那座错位的粮仓,因为地势奇特,竟丝毫未损!
开仓放粮,全县数万百姓,安然渡过危机!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震动。
程雪在议政会上,面对所有质疑的目光,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从今日起,大周不再有‘最正确的布局’,只有‘最及时的回应’。”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以皇叔永安王为首的宗室残余势力,在沉寂许久后,终于发动了最后一次反扑。
他们没有动用兵权,而是推出了一名年约十四、眉眼间与陈默有三分相似的少年,声泪俱下地宣称,此乃陈默当年流落在外的“遗孤”!
他们高举“迎回执刀者血脉,重塑天下正统”的旗号,利用百姓对“阿默叔”的朴素情感,煽动民意,意图借尸还魂,复辟个人权威。
一时间,舆论汹涌,无数不明真相的百姓开始动摇。
议政殿上,永安王慷慨陈词,逼问苏清漪:“此乃陈默大人唯一血脉,你身为其妻,难道要认贼作父,坐视其子流落民间,而将大权拱手旁人吗?!”
面对这诛心之问,苏清漪端坐首席,凤眸清冷,脸上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无。
她只是淡淡地吩咐:“来人,将冷香宫那只焚衣炉的炉灰,取一钱来。”
众人不解其意。
很快,太医院的首席御医带着特制的器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从那封存已久的炉灰中,小心翼翼地提取样本。
当年陈默为证清白,在冷香宫焚毁衣物,其“大周天圆满”的真气不可避免地会微量残留于灰烬之中。
半个时辰后,检测结果当庭公布。
御医高声宣布:“启禀议政,炉灰之中,确实检测出极其微量的‘大周天圆满’级真气痕迹!而这位……这位少年体内,经脉闭塞,毫无半点武道根基!”
真相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永安王等人的脸上。
所谓“遗孤”,竟是个连一天武功都没练过的普通少年!
苏清漪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殿下脸色煞白的宗室诸王,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大殿:
“真相已经公布。但我想告诉诸位,以及天下百姓——即便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陈默之子,那又如何?”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我们花了十年时间,才让世人明白,该信的是制度,是公理,是自己手中的锄头和选票!而不是任何一个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今天,你们却想把一切打回原形?”
“我宣布,即刻将此伪冒血脉之闹剧,连同太医院的检测结果,用留影石拓印万份,昭告天下!”
当日,当留影石在各大城池的广场上播放完毕后,被煽动起来的民情瞬间反转。
愤怒的百姓亲手砸碎了那些宗室为“遗孤”赶造的伪神像,他们高喊着:
“我们不需要第二个救世主!”
西北边陲,风沙依旧。
柳如烟在一处新开垦的绿洲上,召集了第一届“影语会”。
到场的,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而是来自各地的货郎、驿卒、说书人、稳婆……这些最不起眼的平民情报员。
她亲自传授一套自己耗费数年心血编纂的《察言观行三十诀》。
“我教你们的,不是如何效忠某个人,而是如何看清一件事。”柳如烟一袭红衣,在黄沙的映衬下,格外夺目。
她当场定下铁律:“影语会内,不许提‘阿默叔’之名,只许讲方法,讲事实,讲逻辑。”
一名来自穷苦山区的年轻成员忍不住举手提问:“柳先生,可若是遇到天大的事,我们见识短,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办呢?”
柳如烟笑了,那笑容妩媚依旧,却多了一份洗尽铅华的澄澈。
“很简单,”她答道,“回去问问你村里最穷、最没地位的那家人。他们的眼睛,往往比谁都干净。”
皇城,祖庙地宫。
沈归舟身着大祭司的玄色礼服,手捧着那块写着“火由民燃,锅自有人搅”的铜牌,独自一人,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熄火礼”。
他走到地宫中央,那里,三十六盏长明灯中,只有最后一盏还亮着微弱的火光。
那是象征着“执刀者存在”的灯。
在满堂寂静中,他颤抖着嘴唇,缓缓吹出了一口气。
火苗熄灭。
地宫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三十六座栩栩如生的清官石像,竟在黑暗中,齐齐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中央,缓缓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道无形的波动,以祖庙为中心,如涟漪般扩散至整个九州。
那一夜,天下所有被称为“默影木”的树,它们的叶子,都在同一时刻泛起一层温润的金色光芒,持续了整整一炷香,随后,光芒尽敛,彻底归于平凡。
沈归舟抚摸着手中冰冷的铜牌,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礼成。从今往后,再无召唤,也无需回应了……”
深秋,大江之畔,残阳如血。
一艘扁舟,依旧静静地泊在老地方。
陈默立于船头,长发被江风吹得微微散乱,他遥望着对岸那片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眼中是一片化不开的温柔与释然。
他解下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粗布长袍,随手投入滚滚江水之中。
布袍在水面打了几个旋,便被浪涛吞没,漂向了远方。
就在这时,岸边那棵孤零零的“默影木”,一截最粗壮的枝条,忽然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断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身前的江面上。
那截木枝一入水,竟未下沉,反而自行舒展开来,表皮泛起淡淡的微光,转瞬间,竟化作了一叶仅容一人乘坐的、宛如天然形成的小舟,轻轻撞在了扁舟的船舷上。
陈默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一笑。
他一步踏上那叶木舟,稳稳站定。
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酒馆,只见墙上新贴了一张巨大的“民气榜”,榜单用朱砂写就,在风中猎猎翻动。
最顶端,榜首的位置,不是什么丰功伟绩,也不是什么宏图伟愿,而是一行用孩童笔迹写下的、最朴素的祈愿:
“希望以后的孩子,都不用再认识阿默叔。”
陈默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回头。
那叶由“默影木”所化的小舟,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无帆无桨,却自行调转方向,载着他,顺着微波,缓缓向江心漂去。
江面晨雾渐起,如同一道巨大的白色帷幕,缓缓垂落。
陈默的身影,连同那叶奇异的小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浓雾所吞噬,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的迷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