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刺入骨髓,意识被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然而,就在彻底沉沦的前一刹,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流,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托住了他下坠的神魂。
它不似真气那般霸道,却带着亿万生灵的微弱心跳,执拗地将他从寂灭的边缘,缓缓推向一处未知的彼岸。
“咳、咳咳!”
陈默猛地呛咳出声,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里的积水尽数咳出。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阴冷的水底,而是昏黄而温暖的茅草屋顶。
他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粗布被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和烟火气。
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猎户茅屋,墙角堆着干柴,一旁的灶台里,火焰明明灭灭,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烧火。
这……是哪里?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并非实体,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这不是归来,这是……最后的停留。
他的目光,瞬间被灶膛里那点跳跃的火光吸引。
在烧得发黑的灰烬之中,有一截东西并未化为焦炭,反而在一明一暗的火光映衬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是那截“默影木”的残片!
是它,在小舟沉没的瞬间,承载着那最后一丝由“自燃式护心阵”回馈的民愿之力,为自己续了这一息尚存的“意念之身”!
陈默明白了。
这不是重生,而是这片天地,这万千生民,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为他点燃的最后一支蜡烛,允许他在这世间,做最后一次短暂的凝望。
他缓缓走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来到灶前。
他没有去触碰那块残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簇火苗。
火种已经撒下,但他们……终究还是想让他这个点火的人,回来替他们烧一辈子饭。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茅草屋顶,望向了广袤的大周疆域。
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因他的“逝去”而悄然酝愈。
南境,废弃的龙门驿站。
此地荒废已久,驿站早已倒塌,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被疯长的野草所覆盖。
然而,程雪站在废墟前,神情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她面前的九州民气流动图上,这个毫不起眼的坐标点,在过去七天里,每到子时,都会爆发出一股堪比京城太庙祭祀的磅礴愿力,而后又诡异地消失无踪。
“挖。”她冷然下令。
随行的龙脉卫士立刻动手,不过三尺,铁铲就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清理掉浮土,一座由无数百姓自发建造的微型祭坛,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没有金石玉器,而是由无数的香灰、碎陶片、旧信纸,甚至孩童的涂鸦,用泥土和泪水混合堆砌而成。
祭坛的最中心,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被磨尖的竹签,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刻着一行字:
“请阿默叔救我们。”
一名年轻的卫士见此情景,忍不住怒道:“愚昧!竟将执刀者神化至此!这是对制度的背叛!”
“不。”程雪却摇了摇头,眼中没有半分怒意,反而掠过一抹复杂难明的悲悯,“这不是愚昧,是他们……害怕了。他们害怕好不容易点亮的灯,会再次熄灭。”
她缓缓蹲下身,没有毁掉祭坛,反而从怀中取出一张绘满玄奥符文的“清念符”。
“大人,您这是……”
“既然他们想听他的声音,那我就让他们听个清楚。”
程雪将“清念符”轻轻融入祭坛的灰烬之中,指尖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启动了早已失传的禁术——“愿流导引术”。
此术,能将此地汇聚的庞大愿力,逆向转化为一道清晰的意念,精准地送入每一个曾在此祈愿之人的梦中。
当夜,南境五县之地,数万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做了同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梦中,那个被他们奉若神明的“阿默叔”,就站在一团温暖的篝火旁。
他们激动地想要跪拜,却被他抬手阻止。
他只是摇着头,指了指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又指了指他们自己,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是神,锅,要你们自己烧。”
京城,议政殿。
苏清漪的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来自影阁的加急密报,清冷的凤眸中,寒意凝聚成冰。
密报上赫然写着:一月之内,一名自称“守火使”的游方道士,手持一本名为《默经》的小册子,传遍九州十三州。
其经文宣称,陈默并未逝去,而是化为护国之灵,唯有虔诚供奉“阿默叔”,日夜焚香,方可保一方风调雨顺,灾祸不侵。
如今,信徒已愈数万,其汇聚的“私愿”已经开始严重干扰各地“回音碑”的正常运转,多处民生示警被这股庞大的精神噪音所淹没。
“议政大人,此乃妖言惑众,动摇国本!当立刻出动天策卫,将这‘守火使’与《默经》尽数剿灭!”一名武将愤然出列。
“剿?”苏清漪抬起眼帘,声音平静得可怕,“剿了一个张三,还有李四。你杀得尽一个道士,杀得尽数万百姓心中的恐惧么?”
她霍然起身,走到巨大的九州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着一座座学堂的光点。
“传我议政令!”
“不派一兵一卒,不捉一人一僧。”
“命大周所有学堂,即日起,加开一门必修课——《我们为什么要写字》。”
此令一出,满座哗然。
苏清漪却不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同时,鼓励所有学童,尤其是那些曾亲历新政,受过陈默教诲的,写下他们心中对‘阿默叔’最真实的记忆。”
半个月后,一本没有任何华丽辞藻,完全由孩童用最朴素的语言汇编而成的《百童忆默录》,被印刷成册,以比《默经》快十倍的速度流传天下。
书中没有神迹,没有玄妙的经文,只有一个个真实的故事:
“阿默叔说,读书不是为了考状元,是为了让村里的水渠不再决堤。”
“阿默叔教我打算盘,他说,我们要亲手算出自己种的粮食,能换几尺布。”
“阿默叔带我们修路,他说,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求出来的。”
其中,一句出自西北绿洲学堂孩童的话,被无数人传诵,最终刻在了每一座新建的学堂石碑上:
“他教我认字,不是让我跪着求人。”
《墨经》不攻自破。
西北,狼牙山下。
月黑风高,一座孤零零的村庄里,三名头发花白的老卒,正围着一个新挖的土坑,神情狂热而悲壮。
他们都曾是陈默麾下的死士,受其恩惠,活了下来。
“大哥,二哥!时辰到了!”其中一人高举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守火使说了,只要我们三人献上满腔热血,便能唤醒沉睡的执刀战魂,让将军……重临世间!”
就在匕首即将划破手腕的瞬间,一道红色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们身后。
“三位老哥哥,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早已离去的人,你们觉得……他会高兴吗?”
柳如烟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没有带一个随从,手中只捏着一枚平平无奇的黑色旧棋子。
“柳阁主?”三人大惊,旋即面露决绝,“我们知道您与将军情深,但这是唯一能让他回来的办法!”
“办法?”柳如烟轻笑一声,将那枚棋子往地上一放,随手用树枝在沙土地上画出一个残缺的棋盘。
“这是当年他教我的‘七步退千军’,一个被围困的‘帅’,如何在七步之内,逼退千军万马,反败为胜。”
她抬眼看向三人,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的光芒:“你们不是说最懂他吗?谁能解开此局,我就信你们懂阿-默-叔-的-心。”
三名老卒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沙场宿将,粗通棋理。
然而,盯着那看似简单的棋局,他们绞尽脑汁,推演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无法在七步内找到那条生路。
天色将明,其中一名老卒突然一拍大腿,颓然坐倒在地,满脸羞愧。
“我……我明白了……”他喃喃道,“没有生路……这局棋的解法,根本不是在棋盘之内!而是要算计执棋者的心!”
另外两人也瞬间醒悟,冷汗涔涔而下。
柳如烟缓缓收起棋子,轻声道:“他留给我们的,是足以扭转乾坤的脑子,而不是用来祈求神迹的膝盖。回去吧,活下去,把他教的东西用出去,才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皇城,祖庙地宫。
沈归舟手持那块滚烫的铜牌,一步步踏入禁地。
他将那本收缴上来的《默经》残页,高高举起。
“历代先贤在上,今有小人杜撰伪经,迷惑民心,欲将人化为神,以信仰替代制度。沈归舟恳请,借古音,断迷障!”
话音刚落,地宫内那三十六盏长明灯,轰然自燃,火光冲天,连成一圈巨大的光环。
光环之中,无数身着历代官服的虚影浮现,他们神情肃穆,齐声诵读着同一篇文章——《民本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宏大的诵读声中,沈归舟将《默经》残页投入火环!
“呼——”
火焰骤然腾起三尺高,化作诡异的碧绿色,紧接着,一道仿佛由千百人共同发出的声音,从火焰中清晰地吐出:
“信人不如信制,敬名不如敬行。”
次日清晨,京城及各州府最显眼的十二座回音碑上,在没有任何人操作的情况下,同时浮现出这十二个鎏金大字。
无数手持《默经》的百姓,在碑前伫立良久,最终默默地将那本小册子撕得粉碎。
“先贤开口了!”的传言,一夜之间,传遍天下。
茅屋中。
陈默静立于灶前,望着那块即将燃尽的默影木残片。
他能感觉到,九州之上,那股试图将他神化的狂热愿力,正在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澈、更坚韧,也更理智的力量。
他们,终于学会了自己思考。
他欣慰地笑了,然后,对着那最后一丝火苗,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苗骤然升高,在斑驳的墙壁上,投射出一道挺拔的影子。
那影子手握长刀,轮廓分明,正是他年轻时执刀的模样。
然而,那影子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毅然转身,一步步走向茅屋的木门,穿门而出,最终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之中。
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野猫,悄悄溜进屋,叼走了灶台边一截画过棋盘的炭笔,转身跑开。
在它身后,潮湿的沙地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别等了。”
陈默嘴角的笑意愈发释然。
他那半透明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缓缓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茅屋中的灶火,终于在无人添柴后,不甘地熄灭了最后一丝余温。
而百里之外,那片曾吞噬了一叶孤舟的芦苇荡,水面之下,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正因这天地间骤然的空寂,而悄然发生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