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苑内,气氛与外间的波澜诡谲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淡淡的、宁神的草药香气取代了主院那甜腻又压抑的熏香,缓缓流淌在空气中。
云芷用浸了清水的细棉布细细擦拭着双手,每一根手指、指甲缝都未曾放过。
阳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她低垂的眉眼和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静谧的光影,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方才主院那场险些见血的风波从未发生,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喧嚣。
翠儿在一旁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仍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
“小姐,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万一……万一夫人不管不顾,豁出脸面去,硬要查那盒胭脂可怎么办?咱们……咱们毕竟……”她不敢再说下去,眼底满是后怕。
云芷将擦手的布巾递给一旁的小丫鬟,走到桌前,拿起一把光滑的小银匙,开始分拣晾晒好的草药,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她不会。”声音平稳如山涧溪流,冷静得令人心安,“红疹粉之事,可见不得光。
一旦深究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经手此物的云瑶和她自己。
更何况,刘太医已当众下了‘花粉过敏’的诊断,她若强行推翻,便是公然打太医的脸,质疑太医的权威。
这后果,她承担不起。
即便心知肚明,这个亏,她也只能咽下去。”
“可是……”翠儿眉头依旧紧锁,担忧并未完全消散,“夫人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心里必定恨毒了您,日后怕是会变本加厉,用更阴狠的法子……”
“怕是无用。”云芷放下银匙,眸光清冷,望向窗外一隅蓝天,“在这深宅之中,退让和怯懦只会助长他人的气焰,让人得寸进尺。
唯有让她们痛了,怕了,知道招惹你需付出代价,才不敢随意欺辱。
今日之事,正好给她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她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弧度,“而且,总不能白白让云瑶受这场罪,总得讨些利息回来。那些好东西,放在她库里也是蒙尘,不如拿来物尽其用。”
正说着,院外便传来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柳媚儿身边得脸的大丫鬟秋月来了,站在院门口,脸色绷得紧紧的,不见往日半分假笑,硬邦邦地福了一礼,语气干涩:“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来了。
云芷与翠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媚儿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为了云瑶那张脸,不得不选择暂时低头。
再次踏入主院,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沉重,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云瑶似乎哭累了,已被扶回内室歇下,只隐约还能听到她间歇性、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柳媚儿独自一人端坐在外间的贵妃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脸色晦暗不明,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天空。
手边小几上的那盏君山银针早已凉透,失了香气。
见云芷进来,柳媚儿抬了抬眼,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厌恨、忌惮、审视、无奈交织缠绕,最终化为一种极深的疲惫。
她挥了挥手,连秋月在内的所有下人皆屏息静气、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落针可闻。
“芷姐儿,”柳媚儿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方才说……瑶儿的疹症,需得用珍稀药材好生调理,方可确保不留疤痕?”
云芷微微颔首,神色坦然自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医理:“正是。
妹妹此番过敏症状来得急骤且凶猛,邪风入体,湿热内蕴,寻常药材恐只能治标,难以根除病灶。
若调理不当,即便红疹消退,体内余毒未清,将来极易复发是小,留下深浅印记便是终身之憾了。”
柳媚儿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破掌心软肉:“需要……何物?”
云芷也不绕弯子,清晰而平稳地报出一连串名目:“首选当为天山雪莲。
其性至阴至寒,清热毒、镇痒镇痛之效堪称圣品,正对此症。
再者,需上品东海珍珠,研磨成极细粉末,辅以雪山玉髓液调和外敷,可润泽肌理,平复瘢痕,促进新肌生长。
此外,还需百年份以上的黄精、紫纹灵芝若干,用以固本培元,增强妹妹自身抵御外邪之力。
否则,体内根基不稳,湿热风邪盘踞不去,即便此次勉强压下,日后稍遇诱因,恐会变本加厉。”
每听一样,柳媚儿的眼角便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心尖滴血。
那天山雪莲乃多年前宫中贵妃娘娘所赐,拢共只得一株,她一直珍藏在私库最深处,连自己都舍不得动用分毫!
上品珍珠倒还罢了,花重金总能寻得,可那雪山玉髓液亦是可遇不可求的滋养圣品……
这云芷,开口便要掏空她的心血私藏不成!其心可诛!
“这些药材……”柳媚儿深吸一口气,试图挣扎,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未免太过珍贵难寻。府中公中库房里,或许还有年份浅些的黄精、灵芝,药效虽稍逊,但……”
云芷轻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不解,仿佛真心困惑:“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妹妹的容貌何价?难道还不值这些药材吗?
再者,以父亲当朝丞相之尊,以母亲掌家理事之能,寻得这些药材虽需费些心力,但也绝非无法办到之事。
莫非……”她眸光清亮,坦然直视柳媚儿微微躲闪的眼睛,“母亲是舍不得这些身外之物?
若是妹妹因此容颜有损,将来议亲之时,对方家中挑剔起来,只怕于父亲的名声、于我们云家的颜面……也大有妨碍吧?”
句句精准,字字戳心。
云瑶的婚事,是柳媚儿手中精心准备、意图攀附更高门楣的重要棋子,岂容有失?
云芷这话,分明是用云文渊的官声和云家的整体脸面来压她!
她若不给,便是坐实了吝啬财物、不顾女儿前程、不惜家族颜面的恶名。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即便是云文渊知道了,也绝不会站在她这边。
柳媚儿只觉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憋得她眼前发黑,脸色阵青阵白,精彩纷呈。
她死死盯着云芷,试图从对方那平静无波的脸庞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幸灾乐祸或是贪婪,可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如同古井深潭,看不透底,仿佛真的只是一心一意为妹妹的容颜担忧。
这份“真诚”,反而更像是最尖锐的讽刺,让她恨得牙根痒痒,几欲吐血。
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室内只闻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内室云瑶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啜泣。
柳媚儿几乎是从牙缝最深处,一点点挤出声音,每个字都带着血丝:“……好。
我会……尽快命人备齐。”
云芷立刻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封湖面,温暖而无害:“母亲慈爱,妹妹若是知晓,定然感激不尽。
那女儿便不打扰母亲歇息了,还需立刻回去翻查医书,为妹妹仔细斟酌一下这些药材如何配伍,方能将药效发挥到极致,也好让妹妹少受些苦楚。”
她行礼告退,姿态优雅从容。
转身刹那,眼底才迅速掠过一丝冷冽如冰刃的讥诮。
看着云芷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尽头,柳媚儿猛地一挥袖,将茶几上那盏凉透的茶盏狠狠扫落在地!
“啪嚓”一声脆响,精美的瓷片四散飞溅,温凉的茶汤淋漓一地,如同她此刻狼藉的心情。
内室,云瑶的哭声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又拔高了一些,更添烦躁与绝望。
“闭嘴!哭!就知道哭!”柳媚儿再也维持不住风度,扭头朝着内室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胸口剧烈起伏,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痛得厉害。
云芷……好个云芷!我们之间的账,且慢慢算!定要你十倍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