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党校的校园,仿佛一片独立于京城喧嚣之外的净土。古木参天,建筑庄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而深厚的气息。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暴的沈青云来说,这里更像一个可以让身心沉淀、让思维重新梳理的港湾。
研修班的课程设置紧凑而系统,涵盖了宏观经济学、公共管理、生态文明建设、法治政府等多个领域。授课的老师,多是各部委的政策制定者、顶尖高校的学者,他们的讲解高屋建瓴,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地方实践中遇到的困惑和根源。
沈青云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知识。他发现自己过去在林峰的许多实践,比如强力推行环保标准、注重民生导向的发展,在这里都能找到理论的支撑和更高层面的阐释。但同时,他也看到了自身的局限。
一次关于“区域协调发展与脱贫攻坚”的专题课上,老师展示了几张西部某深度贫困县的照片:嶙峋的山地、简陋的民居、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这些画面给沈青云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和心灵冲击。林峰虽然是资源枯竭型城市,但毕竟有较好的工业底子和区位优势。而照片里的这些地方,面临的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赤贫境地。
“我们很多同志,习惯于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思考问题,”老师的声音平和却有力,“但中国太大了,发展阶段差异悬殊。推动发达地区的产业升级是一种能力,带领极度贫困地区‘无中生有’、摆脱贫困,是另一种同样重要、甚至更为艰巨的能力。这要求我们的干部,必须具备更强的适应性、创造性和坚韧不拔的意志。”
这段话,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沈青云的心田。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全国性”的视野,不仅仅是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更是要理解并尊重不同地域面临的独特挑战和复杂性,并准备好去应对那种远超林峰规模的困难。他笔记本的空白处,下意识地写下了几个字:“适应性”、“创造性”、“韧性”。
研修班的同学,是另一座宝贵的富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沿海开放城市的副市长,有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发改委主任,也有西部民族地区的州长。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活生生的教材。
晚上,宿舍楼里的交流往往比课堂更热烈。沈青云与来自西南某山区市(还是县级市)的市长王磊交流最多。王磊年纪比沈青云稍长,皮肤黝黑,手掌粗糙,言谈间带着一股泥土气息和不容置疑的实干精神。
“沈老弟,你们林峰烦恼的是产业怎么‘变绿’,我们愁的是产业怎么‘从无到有’。”王磊苦笑着递给沈青云一支当地产的廉价香烟,“我们那里,平地少,交通不便,年轻人全都跑光了。招商引资?人家大老板去看一眼,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扭头就走。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咬着牙,一锤一锤地把路修通,把最基础的设施搞起来,再看看能不能在特色种养殖上做点文章。”
王磊描述了他们为了争取一个亿的修路资金,如何在省里、部里来回跑了十几趟,如何精打细算到每一包水泥的价钱。这种近乎原始的、与最基础条件搏斗的艰辛,是沈青云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他听着,心中充满了敬意,同时也感到了另一种压力。如果将来有一天,组织将他派到类似的地方,他能否像王磊一样,沉下心来,耐住寂寞,去啃那些最硬的骨头?
他也与来自沿海某经济强市的副市长交流,学习他们如何利用金融工具、如何打造营商环境、如何应对国际贸易摩擦。他发现,即便是发达地区,也面临着转型升级的焦虑和区域竞争的激烈。
这些交流,极大地拓宽了沈青云的认知边界。他不再是只盯着林峰一亩三分地的“地方官”,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幅更加立体、更加复杂的中国发展全景图。
夜深人静时,沈青云常常在校园里散步。皎洁的月光洒在静谧的湖面上,也照进他翻涌的内心。
他回想起自己从基层派出所起步,到主政一方的历程。林峰的斗争和改革,锤炼了他的政治意志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但在这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他的经验,很大程度上还局限于林峰这种具有相当工业基础的城市类型。对于真正贫困落后的地区,对于更宏观的经济调控和区域战略,他的认知还停留在理论和听闻层面。
“或许……用户所期待的‘去其他省份的贫困市县继续发光发热’,正是我弥补这块短板、突破自身局限的必经之路?”他默默地思考着。这并非是为了更快的晋升,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更完整能力结构的追求,是一种想要真正为更广大土地上的人民做点实事的渴望。
他想起了林峰,心中仍有牵挂。周伟和张辰定期会向他电话汇报工作,林峰在他的既定规划下,正逐步走向正轨,但许多深层次矛盾非一日之功。他意识到,自己对林峰的使命,或许已经完成了“破局”和“奠基”的阶段。一个成熟的领导者,不仅要懂得如何开创,也要懂得在何时放手,让后来者在已有的基础上继续建设。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妻子和孩子的照片,心中涌起一丝愧疚。如果真的要走向更艰苦的地区,意味着家庭更多的聚少离多。这份牺牲,他必须提前有心理准备。
研修班进行到一半时,组织了一次结构化研讨,主题是“不同资源禀赋条件下的发展路径选择”。沈青云结合林峰的实践,做了题为《破除“资源诅咒”:绿色转型中的政府角色与市场边界》的发言,逻辑清晰,案例翔实,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广泛好评。
课后,一位平日里很少单独与学员交流的、来自中央某重要政策研究部门的老师,特意走到沈青云身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青云同志,你的发言很有见地。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去一个完全没有工业基础,甚至基础设施都极度薄弱的贫困县工作,你觉得你林峰的经验,哪些能用,哪些需要调整?”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含蓄,却让沈青云心中一动。他谨慎地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老师,我认为,发展的核心理念是相通的,比如以人民为中心、实事求是、绿色发展。但具体方法必须因地制宜。在林峰,我们做的是‘减法’和‘转化’,淘汰落后产能,推动产业升级。在贫困地区,可能首先要做‘加法’和‘创造’,从改善最基本的生产生活条件开始,培育内生动力。这需要更大的耐心和更精准的‘滴灌’政策。”
老师听完,未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但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青云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他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假设性的探讨,也可能是一次极其隐晦的考察。他不再去揣测其背后的深意,而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学习和思考本身上。
无论未来走向何方,登高才能望远。此刻在党校的每一天,都是在为未来可能面对的、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战场,积蓄着知识和思想的力量。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林峰的边界,投向了那片更为广袤、也更需要奋斗和奉献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