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苑内,烛火摇曳。
慕容文远指尖捻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娟秀字迹仿佛带着苏明月身上那股清冷的墨香,内容却令人心惊。
“小心二叔。他与赵家有旧怨,亦与番商有染。莫全然信番商之言。”
二叔苏承宗?那个在偏厅与苏清婉争执、不断从宫中支取款项的二房之主?他竟与赵家还有旧怨,且与番商有勾结?而苏明月最后的提醒,更给即将到来的番商会谈蒙上了一层疑云。
她为何要冒险提醒自己?这位深居简出、看似不问世事的二小姐,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她与二叔之间,又有何牵扯?
慕容文远踱步至窗边,夜风微凉。苏明月此举,绝非一时兴起。这纸条是警告,或许,也是一次隐晦的投石问路。
他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无论苏明月目的为何,这条信息至关重要。明日的会谈,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翌日上午,慕容文远正准备前往前厅等候番商,福安却来报,道二小姐院里的丫鬟送来一册古籍,说是昨日姑爷提及想看的前朝游记。
慕容文远心中一动,接过书册。那是一本《酉阳杂俎》,书页泛黄,确有年头。他信手翻阅,果然在记载海外奇闻的一页中,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字迹依旧娟秀,内容却更详实:
“番商首领名阿拉义,贪利而狡,常以次充好,信用不佳。其二叔曾以低价购其劣质香料,亏损甚巨,故有隙。然近日二人似有往来,慎之。另,阿拉义身边通译乃二叔引荐。”
慕容文远目光一凝。信息愈发清晰了!番商首领阿拉义本身信誉有问题,且与二叔有过节,但近期又有勾结?而关键的通译竟是二叔的人!这几乎明示了今日会谈可能存在的陷阱——通译在中间捣鬼,或是刻意误导,或是传递虚假信息,破坏谈判!
苏明月从何得知如此隐秘之事?她院中的鹦鹉?她结交的文人雅士?还是……她自有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
此刻无暇深究。慕容文远收起纸条,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底牌,这场戏,就好唱了。
前厅中,阿拉义带着两名随从和那名身材瘦小、眼神精明的通译已然到来。双方见礼,分宾主落座。苏清婉亦在一旁坐镇,面色平静,眼神却密切关注着一切。
寒暄过后,很快切入正题。阿拉义通过通译表达了对定制丝绸的兴趣,但提出的价格却压得极低,几乎与处理陈货的价格无异。
通译在一旁添油加醋:“阿拉义老爷说,贵府的库存丝绸花色陈旧,在他们那里本就难卖,若非看在公子面上,绝不会考虑。这个价格已是看在长期合作的份上,十分有诚意了。”
慕容文远端着茶盏,不动声色。若不知内情,对方压价也在情理之中,但这通译的语气和用词,明显是在刻意贬低苏家货物,打击苏清婉的信心。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忽然用阿拉伯语直接对阿拉义说道:“阿拉义先生,价格我们可以慢慢商议。苏家的丝绸品质,想必您早有耳闻,绝非寻常劣质香料可比。重要的是,我们能提供别人无法提供的独特纹样和稳定货源,这才是阁下在西方市场获取超额利润的关键,不是吗?”
他刻意加重了“劣质香料”四个字。
阿拉义闻言,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狐疑地瞥了旁边的通译一眼。通译显然没料到慕容文远会直接跳过他用阿拉伯语发言,且话中带刺,一时有些慌乱,磕磕巴巴地试图翻译,却词不达意。
慕容文远不给他机会,继续用阿拉伯语清晰地说道:“至于沟通,我想我与阿拉义先生可以直接交流,或许更能准确表达彼此的意思,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通译。
通译顿时面色煞白,额头冒汗。
阿拉义眯起眼睛,盯着慕容文远,又冷冷地瞥了那通译一眼,忽然哈哈一笑,也用阿拉伯语回道:“公子真是令人惊喜!如此甚好,甚好!直接交谈,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他显然也对通译起了疑心。
接下来的谈判,完全绕开了通译。慕容文远与阿拉义直接交锋。阿拉义果然老辣狡猾,不断压价,试探底线。慕容文远则从容不迫,时而据理力争,时而描绘定制丝绸的广阔利润前景,时而暗示苏家并非只有他一个选择。
苏清婉虽听不懂阿拉伯语,但从两人表情、语气和慕容文远偶尔投来的眼神示意中,也能判断出谈判正在激烈进行,且慕容文远并未落于下风。她心中惊疑不定,这个赘婿的表现,一次次超出她的预期。
最终,双方达成了一个初步意向:阿拉义以高于陈货处理价、但略低于市场均价的价格,吃下一批苏家库存丝绸作为试水。同时,慕容文远拿出提前让府中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绘制的几种融合中西元素的“新”纹样图稿,阿拉义对其中的两种表现出浓厚兴趣,同意支付三成定金,约定三月后交付第一批定制丝绸。
虽然价格未达到最理想状态,但成功盘活了巨额库存,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已堪称一场胜利!
送走神色复杂的阿拉义一行(那通译几乎是被阿拉义冷眼瞪走的),前厅内只剩下慕容文远和苏清婉。
苏清婉看着慕容文远,眸光复杂,良久,才轻声道:“你又帮了苏家一个大忙。”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侥幸而已。”慕容文远谦逊道,并未提及苏明月纸条之事。
“若非你精通番语,洞察先机,今日必被那通译愚弄,甚至可能落入陷阱。”苏清婉不是傻子,从刚才情形已看出端倪,“你如何知道那通译有问题?”
慕容文远早有准备:“昨日寿宴观察,那通译眼神闪烁,与二叔似乎有过短暂对视,故心中存疑,今日便试了一试。”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苏清婉点了点头,眼中疑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赏和……探究。她沉吟片刻,道:“与番商合作细则,还需尽快落定。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一应事宜,可直接向我禀报。”
这是正式授予了他权力。
“文远定当尽力。”
离开前厅,慕容文远并未回锦云苑,而是拐向了西苑听雪轩的方向。苏明月两次传递消息,无论其目的为何,于情于理,他都该去道一声谢,或许,也能探知更多。
听雪轩依旧清幽寂静。通报后,丫鬟引他入内。
苏明月正在书房临帖,见他进来,放下笔,微微颔首:“姐夫。”神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慕容文远拱手:“今日前来,是特来向二小姐道谢。若非二小姐提点,今日与番商会谈,恐生波折。”
苏明月睫羽微颤,垂下眼帘,声音依旧清冷:“姐夫何出此言?明月不知姐夫在说什么。”
慕容文远看着她,低声道:“《酉阳杂俎》,海外奇闻,获益良多。”
苏明月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姐夫若有心,书中自有黄金屋。明月不过是偶得闲书,借与姐夫消遣罢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却带着疏离,“至于其他,明月久居深院,不通外事,实不知情。”
她否认了,却又似乎默认了。态度暧昧,界限分明。
慕容文远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放在书案上:“无论如何,文远谢过。此物乃昨日偶得一方古墨,想着或合二小姐之用,聊表谢意。”
那方古墨品相极佳,是他在库房清单中看到,特意向苏清婉申请调用的。
苏明月目光落在那古墨上,顿了顿,终是没有拒绝,轻声道:“多谢姐夫。”
慕容文远告辞离去。走到院门处,忽闻轩内又传来那曲《梅花落》箫声,只是今日听来,哀婉之中,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挣扎。
他脚步未停,心中却愈发肯定,这位二小姐,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她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
刚回到锦云苑不久,福安便来报,神色有些古怪:“姑爷,三小姐来了,还……还带了一位客人。”
客人?慕容文远微怔,苏玲珑又会带谁来?
只见苏玲珑笑嘻嘻地引着一位身穿月白僧衣、气质出尘的尼姑走了进来,正是那日提纲中提到的神秘人物——静心庵的慧明师太!
“姐夫!”玲珑蹦跳过来,“我带师太来看你啦!师太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给你瞧瞧!”
慕容文远心中剧震!慧明师太?她为何突然来访?是真来看病,还是另有所图?
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行礼:“晚辈见过师太。有劳师太挂念,文远已无大碍。”
慧明师太目光沉静,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仿佛能直窥人心,缓缓开口道:
“无碍便好。施主非常人,乃身负异术之人。然异数缠身,福祸相依。贫尼此来,是想问施主一句——”
她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可知苏家祖传之宝,‘双凤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