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将昭武城的轮廓涂抹成一片凝重的深灰,渐渐吞没了白日喧嚣的痕迹。
风从空旷的戈壁深处卷来,裹挟着沙砾,抽打在城墙古老的砖石上,发出一种空旷而寂寥的低鸣,像是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吹响的前奏。
楚怀蘅勒住缰绳,骏马在原地踏出几个焦躁的蹄印。
他端坐于马鞍之上,身形挺拔如剑,一身玄色轻甲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幽光,目光沉沉的投向城门口那个伫立的身影。
南之枝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拂,拂过她沉静而略显清瘦的面颊。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蕴藏着比这天色更浓重的情绪。
楚怀蘅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声,带着一种惯有的沉稳,“帝都之事,我会尽快料理。”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南之枝身后沉默伫立的昭武城,“待一切都安排好,我便带着老神仙和狄青回来。”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身后那辆简朴的青幔马车上。
车窗的布帘掀开一角,露出老神仙那张总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脸,以及他旁边狄青那张线条刚硬、毫无表情的面孔。
狄青微微颔首,算是应承。
楚怀蘅的目光重新落回南之枝身上,那里面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只化作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示意身后的队伍准备启程。
“等我。”他吐出两个字,随即利落的一挥手,动作干脆得没有丝毫留恋。
他猛的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便要转向离开的官道。
就在这转瞬之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
南之枝甚至只来得及捕捉到玄甲在眼前骤然划过的残影,如同一道撕裂暮色的黑色闪电。下一刻,一股带着风尘与铁甲寒意的气息已从背后将她完全笼罩。
楚怀蘅的双臂如铁箍般,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紧紧环住了她。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微凉的耳廓,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执拗,穿透了风的呼啸,也击穿了南之枝的心防:“舍不得你。”
南之枝的身体在他怀中一僵,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
带着铁甲冷硬触感与风尘气息的怀抱,瞬间淹没了她的感官。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的震动,透过冰冷的甲胄传递过来,灼烫着她的后背。他的呼吸滚烫,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切,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声音。
风沙的呼啸,战马不耐的响鼻,远处士兵偶尔的交谈……所有声响都沉入了遥远的水底,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他沉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击着她骤然紧缩的心房,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沙砾气息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刺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她强迫自己从那令人晕眩的禁锢中抽离一丝神智。
帝都不远千里,他此行背负的绝非儿女情长。
再睁眼时,她眼底翻涌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惯常的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她微微侧过头,脸颊几乎贴上他冰冷的肩甲。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传入他耳中,也落入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将士耳中:“乖。”她顿了顿,声音里揉进少见的柔软,“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楚怀蘅紧绷的身体似乎因她这一声“乖”而微微震动了一下,环在她腰间的铁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埋首在她颈侧,发出一声极轻、极短促的闷笑,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又混杂着无法带她同行的深深无奈。
温热的唇短暂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擦过她颈侧裸露的肌肤,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羞涩,随即又深深埋入她的发间,贪婪的汲取着那缕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的气息。
“啧啧——”
一声刻意拉长、带着浓重戏谑意味的咂嘴声,毫不客气的打破了这凝滞而紧绷的气氛。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辆青幔马车。
老神仙不知何时已将整个脑袋都探出了车窗,稀疏的白眉高高扬起,脸上的褶子都因这过于“精彩”的场面而挤成了一团。
他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摇头晃脑,嘴里啧啧有声,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光。
“世风日下哟,人心不古!”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竖起耳朵的士兵们听个一清二楚,“光天化日,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嘛!一把年纪了,看得老夫这心肝儿都扑通扑通的……”他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膛,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那一对紧紧相拥的身影,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紧挨着他的狄青,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如同庙里供奉的泥胎金刚。只是他微微偏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车窗外飞扬的尘土上,仿佛那沙砾的轨迹蕴含着世间至理。他那张素来刻板如岩石的脸上,此刻却隐隐透出一股极力压制的古怪神色。嘴角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的微微抽动了一下,又迅速被强行绷紧。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泄露了主人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波澜。
马车旁,陈锋早已扭开了脸,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当场戳瞎。他一手扶额,一手烦躁的朝身后那些看得目瞪口呆、脚步迟疑的士兵们用力挥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恼火:“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吗?走!都给老子走起来!加快速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这粗暴的命令驱散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黏稠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