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如同上海深秋永无止境的叹息,将霞飞路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之中。
空气粘稠,混杂着法国梧桐落叶腐烂的微酸、湿透了的柏油路面上漂浮的汽油味,
以及从“丽都照相馆”隔壁咖啡馆飘出的、隔夜咖啡渣被雨水打湿后散发的苦涩。
法租界的清晨,在连绵阴雨中显得格外阴郁。
“丽都照相馆”那方白底黑字的招牌,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模糊不清。
学徒小吴颤抖着手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内侧门闩,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相纸、皮革和淡淡化学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莫名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老板?”
小吴的声音在空旷的前厅里显得微弱而空洞。
没有回应。没有暗房里熟悉的冲洗声。只有死寂。
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扭曲冰冷的色斑。
陈列柜里的模特照片,笑容在迷离的光线下显得僵硬诡异。
小吴的心跳加速,他穿过前厅走向后间走廊。
老板周显礼休息的小屋门开着,空无一人。
当他目光落在暗房厚重的橡木门下时,心脏猛地一缩——
门缝下,一滩深褐色、带着刺鼻怪味的湿迹正无声蔓延,
那气味中……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脊背发凉的苦杏仁味!
“老板?!开门啊!”
小吴的拍门声带着哭腔,在死寂中回荡。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恐惧攫住了他,他后退几步,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门锁!
“砰!喀嚓!”
门被撞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杂气味——
显影定影液的酸咸、那股诡异的苦杏仁气息——
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弯腰猛咳,眼泪直流。
暗房内一片漆黑,只有墙角一盏暗红色安全灯如同垂死的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挣扎。
安全灯微光边缘,冲洗池旁的地面上,一个黑影以怪异的姿势伏着。
小吴哆嗦着按下墙上的白炽灯开关。
惨白的光线瞬间撕裂黑暗!
周显礼!
他俯卧在冲洗池旁,米白色亚麻短褂浸满深紫褐色的污渍。
他的头颅,整个脸朝下,深深地、毫无生气地浸泡在池旁,
一个盛满紫褐色液体的不锈钢显影方盘中,
液体淹没口鼻,只有后脑勺和部分肩膀露在外面。
盘中药液因头颅侵入而漫溢,洇湿大片地面。
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卷35mm黑白胶卷,
胶卷已抽出一截,混乱缠绕,部分浸在污秽液体里变得深褐甚至漆黑。
左手旁的地上,掉着一副摔裂镜片、扭曲木框的眼镜。
墙角,一个空的无标签白色玻璃小药瓶闪着寒光。
“啊——!”
小吴的惨叫声撕裂了照相馆的死寂,他连滚带爬地冲出暗房,撞在墙上,浑身抖如筛糠……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在“丽都照相馆”门口凄厉地嘶鸣着停下。
蓝白警灯的光芒旋转着,切割着湿漉漉的街面。
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警车堵住了半边街道。
林一从后座下车。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法兰绒西装,
外面罩着同色系的英式切斯特菲尔德大衣,雨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
他身后,韩笑动作利落地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便站定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他穿着一件剪裁时髦的卡其色burberry风衣,
领口随意敞开,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马甲和丝质领带。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浅褐色的卷发,非但无损其俊朗,反而增添了几分不羁。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若有若无、
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仿佛眼前这阴雨和警笛不过是场无聊戏剧的开场。
“啧,这鬼天气,”
韩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清朗,带着点伦敦腔的慵懒尾音,对着刚下车的林一扬了扬下巴,
“我说林大博士,大清早的,法租界最体面的照相馆,这地儿能出什么幺蛾子?
总不会是老板把自己冲印成照片挂墙上了吧?”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刻薄的调侃。
林一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韩笑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林一的目光越过警戒线,精准地投向照相馆洞开的门内。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化学药剂和苦杏仁的诡异气息,
隔着雨幕飘散出来,让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杜探长呢?”
林一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还在路上,堵着呢。”
旁边一个巡警连忙回答,
“韩探长打过招呼,让我们先保护现场等您。”
林一点点头,不再多言,径直越过警戒线,步入照相馆。
韩笑耸耸肩,对那巡警做了个“看好门”的手势,也快步跟了进去,
顺手将湿漉漉的风衣下摆往后一撩,动作潇洒利落。
穿过阴冷的前厅,那股混杂着化学品和苦杏仁味的诡异气息愈发浓烈。
走廊里,暗房门口,法医老张(张德福)和他的助手已经蹲在门口,正小心翼翼地检查那滩深褐色的湿迹。
他们戴着橡胶手套和口罩,眼神凝重。
“林博士!韩探长!”
老张看到两人,立刻起身,声音隔着口罩有些发闷,
“情况不妙……这味儿,邪性得很,显影定影液混着股……苦杏仁味!像是……像是氰化物那玩意儿!”
他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林一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污迹,没有多问,直接迈步踏入暗房。
韩笑紧随其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瞬间收起了戏谑,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快速扫视着整个空间,同时低声对门口的老姜(经验丰富的老探员)吩咐:
“老姜,守住门,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外面那个吓傻的小学徒,让老张的人先照顾着,等会儿再问话。”
惨白的灯光下,现场如同凝固的噩梦。
周显礼的头颅深陷在紫褐色的显影液中,姿态僵硬诡异。
那卷被死者死死攥住的胶卷如同黑蛇缠绕在指间。
破裂的眼镜、墙角空空的药瓶……一切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哇哦,”
韩笑轻轻吹了声口哨,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惊叹,
“这位周老板……给自己选了个挺有‘艺术感’的死法?
泡在显影液里……是想把自己也‘显影’出来吗?”
他踱步上前,动作轻盈地避开地面污迹,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尸体、
胶卷、眼镜和药瓶,最后落在那盘紫褐色的毒液上,
“不过这‘配方’……加了点‘猛料’啊?老张说是氰化物?”
林一没有理会韩笑的冷嘲热讽。
他站定在距离尸体约一米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视全局。
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从随身携带的、
由厚重黑色油蜡帆布与深棕色皮革加固边缘的专业法医勘察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铝合金方盒。
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微型玻璃器皿、滴管和特制试剂瓶——
这是他自苏格兰场时期就习惯携带的微量毒化现场初筛套组,
部分试剂还是他在爱丁堡大学实验室参与改良的配方。
他示意老张的助手极其小心地用玻璃吸管从死者口鼻附近,
未被严重污染的盘沿处吸取微量残存药液,装入一支特制细颈试管。
接着,他又亲自用另一支更细的吸管,从墙角那只空药瓶瓶口内壁,
极其谨慎地沾取了微乎其微的一丁点白色粉末结晶。
动作稳定、精准,不带一丝多余,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