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胶卷终于干燥完毕,林一用戴上更精细的棉纱手套的手,
在安全灯下,将其极为谨慎地缠绕在一个特制的、带有玻璃放大观察窗的黄铜片轴上。
韩笑无声地靠近,肩并肩站在林一身侧,气息屏凝。
红光下,胶片如同遭受重创的黑白长卷。
漆黑如墨的彻底消亡与透明的空洞创伤占据了大片空间。
然而,在这片死亡幕布间,十二格断断续续、
却相对完整的影像画面如同破碎星辰般顽强地闪烁出来!
片轴被固定在特制的柔光灯箱上。
安全灯熄灭,乳白色的、匀净的光自灯箱透出,赋予了这十二枚幸存的胶片以生命的重量。
真相的面纱在光芒下寸寸剥落:
? 两格全景: 春秋亭避雨的婉转凄清,团圆时的热闹纷呈。
光影略显平淡,捕捉下的是排演的躯壳。
? 三格中景: 薛湘灵的水袖飘逸如云,赵守贞的泪眼动魄惊心,
赠囊一幕的慷慨定格,光影开始雕琢魂魄。
? 七格特写: 全部聚焦于“白牡丹”余秀兰!
? 两张从侧翼俯拍的舞台瞬间(侧幕缝隙?舞台天桥?),水袖翻飞如泼墨写意。
? 最致命、最私密的五张后台偷影!
? 镜前勒头: 余秀兰仅着水衣,乌发披散,梳头师傅的手臂如影般浮动于镜后。
背景是凌乱的脂粉与戏箱。
? 对镜勾眉、指尖染胭: 小灯昏黄,光晕勾勒专注眉眼,脂粉染红纤长指尖;空气粘稠。
? 侧身理帔: 服装师的背影遮挡,余秀兰侧身站立,肩颈光洁如玉,在昏暗中流淌着隐秘的诱惑。
? 佩冠惊魂(核心!): 余秀兰侧首望向镜中,并未察觉镜头。
梳头师傅的手正将点翠凤钗插入高耸云鬟。
而在她侧后方的深处——一堆漆皮剥落的老旧道具箱的阴影里,
一只深色、浑圆的罐子上半截,自半开的箱缝中阴森地探出,
青白色的釉光与钴蓝色的缠枝莲纹在昏暗光线下幽然浮现,
“罐子!”
韩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箱缝里!藏得真深!”
林一置若罔闻,所有心神已钉死在那格胶片上。
他迅速移动,将铜质片轴安置在工作台上那台厚重黄铜铸就、
镜片冰冷如霜的德国蔡司大型台式放大镜载物台上。
旋开底座自带的强光卤素灯,炽白的光束被精确地调整成侧向60度射入。
林一俯身,将可调焦的目镜缓缓推至极限的20倍!
放大镜的圆筒视野瞬间被那诡异罐子的肩颈区域充满。
在20倍扩张的疆域里,一切细节被蛮横剥开:污迹、损伤、银盐颗粒如砂砾般粗糙。
然而,在青花缠枝莲纹温润釉层之下,强侧光如同照妖镜——
一片微妙的、不规则的银盐颗粒分布异常区,
如同潜藏于沙海下的浮雕轮廓,倔强地提示着胎骨表面的秘密。
笔画扭曲模糊,被噪点和伤痕深深遮蔽。
“柯达制版干板(2号)。真空接触印相框。”
林一的声音在死寂的暗房中清晰下达指令,毫无波澜,如同精密仪器的播报。
助手如同听到命令的士兵,立刻行动。
冰冷的特制高分辨率玻璃干板被取出,林一在暗袋幽闭空间中完成操作:
将胶片与干板药膜面紧密相贴,装入坚固的真空接触印相框,抽尽空气。
精准曝光后,他取出印相框。
他亲自调配了小半盅浓稠如墨的柯达d-19高反差显影液(内含强还原剂对苯二酚)。
取来一支医用点样玻璃滴管,吸饱墨色溶液。
在安全灯诡异的红光下,他那戴着双层手套的手稳得不可思议,
滴管尖悬停在玻璃干板背面——仅覆盖刻痕映射区域的方寸之地。
滴管轻压。
一滴,两滴。
墨色的显影液精准地浸润,完全覆盖目标区域,绝不过界一分。
林一心如铁石默数:“一、二、三……七秒!”
整整七秒!干板被瞬间浸入冰醋酸停显液,刺啦声轻微,随即转入定影盆中。
短暂数分钟后,水洗完成的干板被举起,迎向安全灯光——
那片区域的影像呈现出一种近乎生硬的黑白对立,如同被粗砺的刻刀强行划开。
朦胧的轮廓被粗暴的化学反应挤压得棱角毕露,
虽然笔画的边缘因银粒的剧变而显出锯齿般的粗砺感,但结构的走向已无可遁形!
但这不够清晰。
刻痕母版干板被迅速放入那架如同钢铁怪兽的德国Leitz Foat大型精密放大机。
钨丝灯光源被扭至最高,光圈收缩至极限f\/32以追求景深极致。
林一缓缓将庞大的皮腔拉伸、再拉伸,放大机低沉的运转声在寂静中格外沉闷。
目标区域被投射到宽大的磨砂成像板上,光影膨胀,
一枚模糊的笔画骤然放大到近乎一掌之宽,
他迅速换上一片全新的高反差制版干板,精准对焦后,果断曝光。
最后的冲洗在紧张的静默中进行,当水珠滑落,
灯光透射这片最终经受了两次放大折磨的干板时——
“柒”——“叁”——“乙”——“玖”!
四个巨大到占据整个视线的汉字,以粗粝、狂野、带着化学伤痕的银盐颗粒形态,
如同刻在钢铁上的告示,狰狞无比地烙印在干板之上!
字形的结构是如此确凿无误,每一笔的顿挫起收,
每一处转折的锋利角度,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它们的身份!
韩笑凑近那在透射光下如同砂石铸成的巨大银字,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墓穴寒风:
“‘柒叁乙玖’……周显礼这条命,就换来了这四个刻进银盐里的字?”
……
法租界,迈尔西爱路,“天蟾大舞台”的后台入口弥漫着陈旧脂粉和潮气的味道。
韩笑将两张裱在硬卡纸上的8x10英寸照片放入一个大信封。
一张是后台偷拍的核心场景,另一张则是那张粗粝巨字“柒叁乙玖”的高反差干板照片的特写,笔画根根如刀刻斧凿。
林一一旁注视,如同沉默的审判者。
余秀兰的化妆间门被推开。
灯光下,“白牡丹”余秀兰绝色的脸庞在镜中流光溢彩。梳头师傅的金钗正要落下。
“余老板,巡捕房。”
韩笑带着他迷人的微笑,不容拒绝地踏入,
目光如探针扫过房间,精准停驻在墙角蓝布半掩的青花瓷罐上。
他将信封放在梳妆台边缘,指尖轻推:
“劳驾,先瞧瞧这个?”
余秀兰的目光从镜中移向信封,蹙眉拈起,
抽出第一张照片的瞬间,慵懒的笑意骤然冻结成冰,
当她看到第二张照片上那四个粗粝狰狞的巨字时,脸上血色尽失,捏着照片的手指瞬间惨白!
“这…这是……”
娇媚的声音裂开一道惊恐的缝隙。
韩笑笑容不变,手指如矛直指墙角:
“余老板,照片上您身后箱子缝里的‘青花宝贝’,釉面底下藏着的‘私印’……可不太体面啊?”
他盯着镜中余秀兰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冰棱撞击:
“‘柒叁乙玖’——这刻在骨头上的记号,不是给戏班子看的吧?是给哪位阎王爷……的投名状?”
余秀兰的身体僵如木偶,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被揭开的棺木,暴露无遗。
她猛地站起,撞翻的胭脂泼洒如血,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后台精致的帷幕:
“不关我事!是…是他们放在这的!我只是个唱戏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放过我!!!”
墙角,蓝布下那只釉色青白、绘着钴蓝缠枝莲纹的罐子,在灯光下静静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那四个被林一用银盐从死亡边缘救回、又借韩笑之口化为审判符咒的巨字,
此刻如同烙铁般烫在空气里,灼烧着余秀兰最后的伪装,也照亮了通往“青瓷会”心脏的血色迷途。
窗外的雨声渐沥,像无数幽灵在低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