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春夜寒意未消。百乐门大剧院辉煌的灯火已然熄灭,
只剩下几盏临时拉线的白炽灯,在空旷的舞台上投下惨淡而摇曳的光晕。
昔日人声鼎沸的观众席,此刻漆黑一片,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巨兽沉默的腹腔。
空气中,欢腾的香氛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水汽、淡淡的消毒水味、
以及一种……如同铁锈般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整个剧院,从极致的喧嚣跌入坟墓般的死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巡捕房的黄色警戒线如同一道符咒,将舞台区域与外界彻底隔绝。
线内,是一片狼藉的案发现场:破裂的水箱依旧歪倒,
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水渍蜿蜒流淌,浸湿了昂贵的地毯,
那副夺命的手铐,孤零零地躺在水洼中,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线外,几名巡捕肃立守卫,面色凝重,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里,已从艺术的圣殿,变成了需要抽丝剥茧的刑案现场。
子夜时分,韩笑和林一站在警戒线内,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
韩笑脱去了风雨衣,只穿着卡其色的警官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双手叉腰,浅褐色的眼眸 如同探照灯般,
缓缓扫过舞台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在场的人员。
他的目光锐利、冷静,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要将这华丽的表象彻底剥开,直视内里隐藏的丑陋真相。
林一则蹲在水箱的残骸旁,他那巨大的、装满各种精密工具的黑色勘察箱已经打开。
他戴着雪白的棉质手套,鼻梁上架着专用的放大镜,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
正用一把细长的镊子,极其小心地 从水箱断裂框架的一个螺丝接口处,
夹起一小片几乎肉眼难辨的、闪着微光的金属碎屑。
他的动作轻柔、专注,如同一位正在进行显微外科手术的医生,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
调查,正式展开。
韩笑决定首先从人开始,他将剧团的主要成员和剧院负责人,
分别安排在后台几个独立的化妆间或办公室内,由巡捕看守,进行单独询问。
他要在这些人尚未完全统一口径、情绪仍处于震荡期时,捕捉到最真实的反应和潜在的矛盾。
第一间,剧团经纪人,钱如海。
钱如海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梳着油光锃亮分头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但此刻领带歪斜,
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不断用一块丝绸手帕擦拭着。
他坐在化妆镜前,镜子里映出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韩探长,这……这真是天大的不幸!天大的损失啊!”
钱如海一开口就是哭腔,表情悲痛欲绝,
“梦山是我们剧团的台柱子,是摇钱树啊!
他这一走,剧团……剧团可就垮了一半了!”
他捶胸顿足,但眼底却难掩一丝精明的算计。
韩笑冷冷地看着他,直接切入要害:
“沈梦山先生最近有没有与人结怨?或者,剧团的经济状况如何?”
钱如海眼神一僵,随即摆手如风扇:
“没有没有!梦山为人谦和,人缘极好!我们剧团生意兴隆,巡演场场爆满,
财务状况好得很!绝对……绝对没有经济问题!”
他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过分的肯定,仿佛急于撇清什么。
韩笑不动声色,记下了他语气中的不自然。
第二间,剧院经理,周福生。
周福生是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一脸愁苦相的瘦高男人,
穿着剧院经理的制服,此刻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担心的,显然是剧院的声誉和可能面临的巨额赔偿。
“韩探长,您可要明察啊!这绝对是意外!
我们百乐门的设备都是最好的,安全检查从不马虎!这……这肯定是沈大师自己……唉!”
他唉声叹气,言语间极力将责任推向“意外”和沈梦山本人,对剧团内部可能存在的问题避而不谈。
第三间,沈梦山的前任搭档,也是剧团的首席道具师,赵千手。
赵千手年约四十,身材干瘦,手指异常修长灵活,
眼神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妒恨。
他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魔术师,但因一次失误导致手腕受伤,
无法再表演手法精细的魔术,才转为沈梦山的搭档和道具师。
近年来,沈梦山的光芒越来越盛,而他则逐渐沦为幕后。
“失误?哼,” 赵千手嗤笑一声,语气带着酸涩,
“他沈梦山怎么会失误?他是‘幻影’,是‘大师’!所有的环节,他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话里有话,但问到具体细节和当晚他的行踪时,
他却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在后台检查备用道具,没有靠近主舞台。
第四间,年轻助手,白鸽。
白鸽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蜷缩在椅子里,身体仍在微微发抖。
但她的眼神,除了巨大的悲伤,还有一种异常的坚定。
“韩探长,林博士,” 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我可以用性命担保,师父绝不可能失手。
那个水箱逃脱,他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手铐的锁,他三秒就能打开。”
她回忆起表演前的每一个细节,
“……道具是我和师父一起检查的,手铐、水箱、锁……一切都正常。
师父下水前,还对我笑了笑,那是他……胸有成竹时的表情。”
然而,当韩笑问及沈梦山的私人情况,特别是经济状况和人际关系时,白鸽犹豫了。
她低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师父他……最近是有些心事。他……他大概一个月前,
悄悄买了一份很大的意外保险……受益人……好像不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这个信息,与她之前坚信的“绝无问题”形成了微妙的矛盾。
第五间,其他剧团成员和舞台工作人员。
他们的说辞更加零散和混乱。有人隐约提及赵千手对沈梦山的不满,
有人看到钱如海最近似乎心事重重,接电话时躲躲闪闪,
还有人提到表演前似乎有个陌生人在后台附近短暂出现过,但无法确定。
每个人的话,都像一块碎片,似乎能拼凑出一些轮廓,却又彼此矛盾,充满了隐瞒和保留。
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在剧团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