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三日,终于进入北疆地界。路两旁的稻田渐渐变成戈壁,风卷着沙砾打在车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鞭子。
阿澈掀开布帘时,正看见远处的山脉,青灰色的山脊在夕阳下像把弯刀。苏文凑过来,指着最陡峭的那处山口:“那就是黑风口吧?家父说过,那里终年刮着能掀翻马车的大风。”
“再往前三十里就到了。”赶车的老六勒住缰绳,往嘴里塞了块干饼,“不过前面的路不好走,据说山脚下有血楼的暗哨,专查往黑风口去的人。”
沈砚之正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拓片,闻言抬头:“把兵卒的衣服换上。”他指了指布包,“就说咱们是押送粮草的兵卒,奉李将军的命令去黑风口补给。”
换衣服时,阿澈发现自己的兵服袖口磨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阿竹掏出针线,三两下就缝好了,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动的小蛇。“我娘教过我,出门在外,针线活是救命的本事。”她低头打结时,发丝垂下来,扫过阿澈的手背,痒丝丝的。
马车刚拐过一道山梁,就被几个骑马的汉子拦住。领头的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手里的钢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干什么的?”
老六赶紧下车,拱手笑道:“几位兄弟辛苦,我们是李将军麾下的,去黑风口送粮草。”他往刀疤脸手里塞了块碎银子,“这点心意,买壶酒暖暖身子。”
刀疤脸掂了掂银子,眼睛却往车厢里瞟:“车里是什么人?”
沈砚之推开车门,露出北疆兵卒的衣服:“在下是押运官,这两位是我的副手。”他故意把腰间的兵符晃了晃——那是秦远山临走时塞给他的,是当年在北疆从军时的旧物。
刀疤脸盯着兵符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原来是自己人。进去吧,不过夜里风大,小心别让粮草被吹跑了。”
马车驶过哨卡时,阿澈听见刀疤脸在后面嘟囔:“银莲使者说的就是这伙人吧?看着倒不像当兵的……”
“他们认出咱们了?”苏文的声音发紧。
“认不认得出,都得往前走。”沈砚之从怀里摸出块硫磺石,“等会儿他们追上来,就用这个。”
果然,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阿澈回头一看,刀疤脸带着人追上来了,手里的弓箭已经拉满。“不好,他们要放箭!”
秦远山留下的枪还在车厢里,苏文赶紧抱起来,往枪膛里填火药。可手抖得厉害,火药撒了半盒。阿澈夺过枪,用袖口擦了擦枪管:“我来。”他小时候跟着猎户学过射箭,摆弄枪倒也不算生手。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过刀疤脸的马腿。那马受惊,猛地人立起来,把刀疤脸摔在地上。后面的人见状,都勒住了马。
“快走!”老六甩了一鞭子,马车跑得更快了。车轮碾过石子路,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阿澈紧紧抓着枪,指节发白——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没打中,可心还是跳得像擂鼓。
黑风口的风果然厉害。刚到山口,就听见“呜呜”的风声,像无数鬼哭。马车根本没法往前走,只能停在山脚下。老六卸了马:“这马通人性,让它自己回淮安,说不定能找到秦大哥。”
阿竹往山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布防图上说,粮草库在风口里面的山洞里,可这风这么大,怎么进去啊?”
沈砚之从包里摸出三根绳索,每根都有胳膊粗:“当年修粮草库时,特意在岩壁上凿了石环,拴上绳索就能爬进去。”他把一根绳索递给阿澈,“你和阿竹一组,我带苏文走另一处。记住,无论谁先找到库门,都要等其他人到了再动手。”
风里夹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阿澈把绳索系在腰上,另一头绑在阿竹的手腕上:“跟着我,别松手。”
岩壁上结着冰,脚踩上去滑溜溜的。阿澈每爬一步,都要用脚尖抠住石缝,不然就会被风吹得晃悠。阿竹跟在后面,嘴里哼着淮安的小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一直哼着——她大概是想用歌声给自己壮胆。
爬到半山腰时,阿澈突然看见前面的岩壁上有个黑影,正往山洞里钻。“是银莲使者!”他加快速度,手指被冰碴划破,血珠滴在岩壁上,瞬间就冻住了。
银莲使者似乎听见了动静,回头射出一箭。阿澈赶紧拽着阿竹往旁边躲,箭擦着阿竹的发髻飞过,钉在石缝里,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你先走!”阿澈把绳索往阿竹手里一塞,“去跟沈先生会合,我缠住他!”
阿竹刚要摇头,就被阿澈推了一把:“听话!布防图更重要!”
他转身往黑影扑去,手里的硫磺石狠狠砸过去。银莲使者没防备,被砸中肩膀,踉跄着退了两步。借着月光,阿澈看清了他的脸——竟然是个女子,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双眼睛,像淬了毒的蛇。
“原来是个小娃娃。”女子的声音尖尖的,像指甲刮过玻璃,“沈砚之倒是会找人,派你来送死。”
她手里的匕首突然刺过来,阿澈赶紧往旁边滚,躲开了。可岩壁太窄,躲闪时脚一滑,差点掉下去。幸亏腰间的绳索挂在石环上,才没摔下去。
“抓住你了!”女子扑过来,匕首直刺他的胸口。阿澈突然想起怀里的莲纹佩,猛地掏出来,往她脸上砸去。
女子看见莲纹佩,突然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就在这瞬间,阿澈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滚进了黑漆漆的风里。
“你怎么会有这个?”女子的声音发颤。
“你认识莲妃?”阿澈突然想起沈砚之说过,血楼里有当年莲妃的侍女,因为被胁迫,才不得不为他们做事。
女子没说话,突然往山洞里钻。阿澈赶紧追上去,却被她反手推了一把。这一推力气极大,阿澈撞在岩壁上,头晕眼花。等缓过神来,女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山洞深处传来“咔哒”的声响,像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阿澈!你在哪?”是阿竹的声音。
“我在这儿!”阿澈朝着声音的方向喊,“快过来,银莲使者进山洞了!”
阿竹和沈砚之、苏文很快赶了过来。沈砚之用灯笼照了照山洞,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她启动了机关,怕是要毁了粮草库。”
岩壁上突然渗出水流,很快就汇成了小溪,往山下流去。苏文摸了摸水,突然喊道:“是盐水!她想让粮草受潮!”
“布防图说,粮草库的门是铜做的,怕盐水腐蚀。”阿澈想起拓片上的标记,“得赶紧找到门,不然粮草就全毁了!”
灯笼的光在山洞里晃来晃去,照亮了岩壁上的刻字。阿竹突然指着一处:“你们看,这上面刻着莲花!”
一朵半开的莲花刻在石壁上,花瓣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沈砚之伸手按了按莲花的花心,“咔哒”一声,旁边的石壁突然裂开道缝,露出扇铜门,上面挂着把大锁,锁孔是莲花形状的。
“用莲纹佩!”阿竹赶紧把半块玉佩递过去。沈砚之将玉佩插进锁孔,却发现锁没开——还差另一半。
“另一半在银莲使者手里!”阿澈突然明白,“刚才我看见她脖子上挂着半块玉佩!”
水流越来越大,已经没过脚踝了。铜门被盐水泡得“滋滋”响,上面的花纹渐渐模糊。沈砚之掏出匕首,往锁眼里撬,可锁太结实,撬了半天只留下道白痕。
“让开!”苏文突然喊道,他抱着枪,枪口对准了锁。“砰”的一声,锁被打烂了,可子弹反弹回来,擦过沈砚之的胳膊,划开道血口子。
“沈先生!”阿竹赶紧撕下衣角,给沈砚之包扎。
沈砚之推开她的手,用力拉开铜门。里面果然堆着粮草,麻袋已经有些受潮,散发出霉味。而银莲使者正站在粮草堆前,手里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攥着半块莲纹佩。
“你们别过来!”她把火折子往粮草上凑,“不然咱们同归于尽!”
阿澈突然掏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你看,我有这个。莲妃的信上说,持玉佩者,皆是她要护着的人。你何必帮血楼做事?”
银莲使者盯着两块玉佩,突然哭了:“我是莲妃的贴身侍女,当年她把我藏在密道,可血楼抓了我的家人,我不得不听他们的……”她把火折子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总舵主说,只要拿到布防图,就放了我儿子,可我知道,他在骗我……”
她把半块玉佩递过来,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正好是朵盛开的莲花。“粮草库的机关我能关,可总舵主已经往黑风口调了人,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一起走。”沈砚之抓住她的手腕,“你知道血楼的底细,跟我们去见李将军,说不定能救你儿子。”
银莲使者刚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阿澈往洞口看,刀疤脸带着人冲进来了,手里的弓箭对准了他们:“银莲使者,你敢背叛总舵主?”
“砰”的一枪,苏文这次打中了刀疤脸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沈砚之拽着银莲使者往洞外跑:“快关机关!”
银莲使者按下石壁上的按钮,铜门缓缓关上,把剩下的人挡在了里面。水流渐渐停了,风声依旧在耳边呼啸,可阿澈觉得心里突然静了下来。
往山下走时,银莲使者突然指着远处的火光:“你们看,是李将军的军队!”
果然,山口处亮起片火把,像条火龙,正往这边移动。沈砚之笑了:“赵知府的信起作用了,朝廷派兵来了。”
银莲使者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血楼在北疆的据点分布图,总舵主往北边跑了,说不定要去投靠蛮族。”
阿澈接过图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干透。他想起秦远山,不知道他有没有脱险。可抬头看见沈砚之的背影,又觉得安心——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和李将军的军队会合。银莲使者把图纸交给李将军,又说了血楼的计划,李将军当即下令:“全军进发,捣毁血楼据点!”
阿澈坐在山坡上,看着军队往北边开拔。阿竹递过来块干粮,硬得像石头,可嚼着嚼着,竟尝出点甜味。苏文在旁边摆弄那把枪,嘴里哼着淮安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却让人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沈砚之走过来,手里拿着修好的竹笛,笛尾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被重新描过,红得像朵花。“该走了,去玄武湖,把剩下的事了结了。”
阿澈接过竹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调子还是《漕运令》,可这次没那么明快,倒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风从黑风口吹过来,带着粮草的气息,也带着远处军队的号角声。
他知道,往玄武湖的路还很长,血楼的总舵主还没抓到,可身边的人都在,手里的布防图找到了,粮草库保住了——这就够了。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把山脉的轮廓染成了金色。阿澈望着那片金色,突然想起银莲使者说的话:“莲妃当年总说,黑夜再长,也会有天亮的时候。”
是啊,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