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垂髫之年的波澜
沈清辞三岁生辰这天,沈府的海棠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乘着微风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昨夜未消的残雪。廊下的鹦鹉笼挂在雕花的木钩上,绿毛鹦鹉正歪着头梳理羽毛,见沈清辞走过来,突然扑腾着翅膀叫了声:“小郡主,早啊!”
沈清辞停下脚步,仰起小脸咯咯地笑。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样,梳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上系着红绸带,跑动时绸带像两条快活的小蛇,在肩头晃来晃去。她踮着脚尖去够笼门,指尖还差寸许才能碰到冰凉的黄铜栏杆,只好蹦跳着喊:“绿衣,给你吃瓜子。”
这只鹦鹉是去年三郎从边关带回来的,刚来时只会学狗叫,如今跟着沈清辞学了半年,已经能说不少家常话。沈清辞总爱叫它绿衣,因为它的羽毛绿得像春天刚抽芽的柳叶。
“清辞,慢点跑。” 谢景行的声音从月亮门那边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温润。
沈清辞转过身,看见谢景行提着个食盒站在花影里。他穿了件玄色杭绸袍子,袖口绣着暗纹云卷,比两年前拔高了小半头,原本略显单薄的肩膀也宽了些,只是看向她时,眼神依旧像春日的湖水,温柔得能映出人影。
“谢哥哥。” 沈清辞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裙摆扫过石阶上的花瓣,带起阵淡淡的香风,“你手里提的什么?”
谢景行蹲下身,将食盒放在膝头打开。紫檀木的食盒里铺着素色棉纸,上面码着六块桂花糕,层层叠叠的糕体透着莹润的白,边缘还沾着几粒金黄的桂花,热气裹着甜香慢悠悠地飘出来,在他鼻尖凝成细小的水珠。
“城南‘闻香楼’的桂花糕,今早特意让人去买的。” 谢景行拿起块递到她面前,指尖的薄茧轻轻擦过她的掌心,“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沈清辞的小手刚要碰到糕点,突然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她歪着头看谢景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清亮的眼睛:“要先洗手,娘亲说的。”
谢景行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那我们去洗手。”
净手的铜盆就放在廊下的石桌上,里面盛着刚打来的井水,水面浮着几片海棠花瓣。沈清辞把小手放进水里,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了缩手指。谢景行拿起旁边的胰子,慢慢在她掌心揉搓出白沫,泡沫沾在她手腕上,像堆小小的云朵。
“谢哥哥,你看。” 沈清辞突然抬起手,掌心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光。她悄悄运转仙力,那些泡沫竟慢慢浮起来,像串透明的珍珠悬在半空。
这是她最近新学会的把戏。两年前只能让花瓣旋转,如今已经能操控轻巧的物件。她的仙力像株慢慢扎根的幼苗,在丹田深处悄悄生长,只是还太微弱,不能让外人察觉。
谢景行的眼神亮了亮,却只是笑着说:“清辞的手真巧。” 他没有追问泡沫为何会飞,就像两年前从未追问花瓣为何会跟着她的脚步旋转。
洗完手,沈清辞捧着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糕体松软得像棉花,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慢慢散开,带着点温热的暖意。她吃了两口,突然想起什么,踮起脚尖把剩下的半块递到谢景行嘴边:“谢哥哥也吃。”
谢景行咬了一小口,甜味在唇齿间漫开时,听见三郎的大嗓门从影壁那边传来:“妹妹!看三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话音未落,三郎已经大步流星地冲进来,他穿着件宝蓝色短打,腰间别着把匕首,手里举着个精致的鸟笼。笼门打开着,里面的鹦鹉比绿衣还要精神,羽毛绿得发亮,翅膀边缘还镶着圈金黄的边。
“这是从岭南来的翡翠鹦鹉,会说吉利话呢。” 三郎把鸟笼往沈清辞面前凑了凑,那鹦鹉立刻扑腾着翅膀叫起来:“清辞生辰快乐!长命百岁!”
沈清辞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吃:“它好漂亮啊。”
“那是自然。” 三郎得意地扬着下巴,伸手挠了挠鹦鹉的脑袋,“我托岭南的战友寻了三个月才找到的,全京城独一份。”
绿衣在旁边听见了,突然嫉妒地叫起来:“丑八怪!抢饭碗!”
这下可把众人都逗笑了。沈清辞笑得直不起腰,小手扶着谢景行的胳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绿衣吃醋了。”
正笑着,大郎和二哥从回廊那边慢慢走过来。大郎手里拿着本线装书,蓝布封面上用楷书写着《女诫》两个字,书角用细麻线仔细地包了边;二哥捧着个小巧的算盘,算盘珠子是用红玛瑙做的,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泽。
“清辞生辰吉乐。” 大郎把书递到她手里,书页的纸捻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是大哥托书局的老先生特意装订的,字印得大些,你看着不累。”
沈清辞接过书,指尖拂过光滑的封面,突然想起这两年跟着二哥读书的日子。每天清晨,二哥都会坐在窗边教她认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读《三字经》的声音像春雨敲在青瓦上,沙沙的很好听。
“谢谢大哥。” 沈清辞把书抱在怀里,又看向二哥手里的算盘,“二哥的礼物好漂亮。”
二哥笑着把算盘放在石桌上,拿起她的小手放在冰凉的算珠上:“这是按你的手寸做的,以后学算账就方便了。你看,这珠子是暖玉做的,冬天摸着手也不冷。”
沈清辞拨弄着算珠,玛瑙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檐角的风铃在唱歌。她刚要说话,就见五郎颠颠地跑过来,小手里举着支海棠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妹妹,给你。” 五郎的小脸跑得通红,把花往沈清辞手里塞时,不小心掉了片花瓣,急得快要哭了,“哎呀,掉了……”
“没关系呀。” 沈清辞捡起地上的花瓣,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又把那支海棠花别在五郎的衣襟上,“这样我们都有花了。”
五郎看着衣襟上的花,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虎牙。
苏婉卿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手里正绞着块素色帕子。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轻声对身边的沈砚之说:“你看孩子们,多好。”
沈砚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时,眼神格外柔和。这两年他官复原职,还升了骠骑将军,只是常年在外巡边,陪孩子们的日子少得可怜。这次特意赶在清辞生辰前回来,就是想多看看孩子们。
廊下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绿衣和新来的翡翠鹦鹉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绿衣说翡翠羽毛像块破琉璃,翡翠骂绿衣是只笨鸭子。沈清辞靠在谢景行身边,手里拿着二哥送的小算盘,听着哥哥们说边关的趣事,偶尔插句话,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谢景行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本《南华经》,却没怎么翻看。他的目光总落在沈清辞身上,看她认真听三郎讲战场故事时,眉头会跟着紧张地皱起来;看她被五郎的傻话逗笑时,眼睛会弯成两轮小月亮。他看着她把桂花糕掰成小块,先喂给鹦鹉,再分给五郎,最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完,嘴角沾着点糕屑,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清辞,在想什么呢?” 谢景行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指尖的温度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
沈清辞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在想去年生辰,谢哥哥送我的那只木雕兔子。”
那只兔子此刻就放在她的摇篮边,是谢景行亲手刻的,虽然线条简单,却把兔子的憨态雕得活灵活现。这两年她睡觉时总要抱着,兔子耳朵都被摩挲得发亮了。
谢景行笑了笑:“今年的礼物晚些给你,是我亲手做的。”
“是什么?” 沈清辞好奇地睁大眼睛。
“保密。” 谢景行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她噘起小嘴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沈清辞刚要追问,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她握着算盘的手指猛地收紧,算珠相撞发出急促的响声。丹田处的仙力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石子,泛起圈圈涟漪,带着种熟悉的阴冷感。
“怎么了,清辞?” 谢景行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的小脸瞬间白了,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小手指向院墙外的方向。那里种着排高大的槐树,枝叶茂密得像把巨伞,此刻却有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正顺着风慢慢飘进来。那气息阴冷、潮湿,像常年不见光的地窖,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腥气。
“那里…… 有不好的东西。” 沈清辞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景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顺着沈清辞指的方向望去,槐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他知道,沈清辞的直觉从来不会错。两年前太后派人送来毒点心,就是她先说 “甜糕坏”,才让大家躲过一劫。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警戒。” 谢景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清辞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大郎的反应最快,他立刻把沈清辞往身后拉了拉,对不远处的侍卫喊道:“去看看府外的情况,仔细些。” 又转头对二哥说:“去检查各处的暗哨,让兄弟们打起精神。”
三郎已经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大步走到门口,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外面的动静。他的动作快而不乱,这两年在军中历练的沉稳,此刻全显露出来了。
沈清辞靠在大郎身后,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那股阴冷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无数条细小的蛇,正顺着墙角的缝隙往府里钻。她能感觉到那气息里藏着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冰锥,直刺得人皮肤发麻。
“是…… 是邪教余孽。”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睛,小脸上满是惊恐,“好多人,他们在墙外。”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刚才出去探查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苍白地喊道:“启禀公子,府外…… 府外有好多黑衣人,手里都拿着兵器,看样子像是邪教的余孽!”
大郎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果然是他们。” 他转头看向谢景行,眼神凝重,“他们人多势众,硬拼肯定吃亏。景行,你带清辞去密道,从后门走。”
“那你们呢?” 谢景行立刻问道,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我们在这里拖住他们。” 大郎的语气不容置疑,“清辞是沈家的命根子,绝不能有事。” 他拍了拍谢景行的肩膀,力道比平时重了些,“我相信你能保护好她。”
谢景行看着大郎坚定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瑟瑟发抖的沈清辞,终于点了点头:“你们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 三郎在旁边喊道,已经抽出了腰间的匕首,“等把这些杂碎打跑了,我们就去找你们。”
谢景行不再多言,抱起沈清辞跟着一名侍卫往密道走去。沈清辞趴在他的肩头,回头看见大哥正指挥着侍卫搬拒马,二哥在检查弓箭的弦,三郎站在门口,像尊门神似的盯着外面。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却掩不住那份决绝。
密道的入口藏在书房的书柜后面。侍卫移开沉重的梨花木书柜,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谢景行弯腰钻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只能闻到淡淡的霉味。
“我这里有火折子。” 侍卫点亮火折子,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条仅够两人并排走的通道,墙壁上还挂着些蛛网。
沈清辞紧紧抱着谢景行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黑暗让她有些害怕,可听着谢景行沉稳的心跳,又觉得安心了些。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托着她的腿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生怕颠着她。
“谢哥哥,他们会没事吗?” 沈清辞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哭腔。
“会的。” 谢景行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大哥他们很厉害,一定能打跑坏人。”
密道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侍卫说:“快到出口了,外面是城外的破庙。”
越是靠近出口,沈清辞的心就跳得越厉害。丹田处的仙力又开始躁动,比在府里时更加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等着他们。
“停。” 沈清辞突然喊道。
谢景行立刻停下脚步:“怎么了?”
沈清辞皱着眉头,小手指向前面的光亮:“那里…… 也有危险。”
谢景行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想到邪教余孽连密道的出口都知道,这说明府里一定有内鬼。他看向侍卫,侍卫的脸色也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不…… 不会吧,这密道只有老爷和几位公子知道……”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谢景行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冲出去。” 他把沈清辞抱得更紧了些,“清辞别怕,抓紧我。”
离出口还有几步远时,就听见外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谢景行示意侍卫熄灭火折子,慢慢靠近出口,从缝隙里往外看。
破庙里空荡荡的,几尊破败的神像歪斜地立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但在神像后面,影影绰绰地藏着些黑衣人,手里都拿着刀,正低声说着什么。
“看来他们早就在这等着了。” 谢景行的声音冷了下来,“等下我冲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带着清辞往左边跑,那里有个后门。”
“公子,还是我来掩护你吧!” 侍卫急道。
“别争了。” 谢景行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任务是保护清辞。”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出口的石板,抱着沈清辞冲了出去,同时大喊一声:“你们的对手在这里!”
黑衣人们显然没料到他们会突然冲出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刀围了上来。谢景行拔出腰间的剑,寒光一闪,挡住了迎面砍来的刀。
“保护好郡主!” 谢景行对侍卫喊道,同时挥舞着剑,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侍卫立刻带着沈清辞往左边跑,可刚跑两步,就从房梁上跳下两个黑衣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侍卫拔出刀迎上去,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一脚踹倒在地。
眼看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刀就要砍过来,沈清辞突然闭上眼睛,集中所有的精神。丹田处的仙力像被点燃的火苗,顺着手臂涌向指尖,一股淡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散发出来,像条温暖的小溪,流向侍卫的身体。
侍卫原本被踹得岔了气,突然感觉一股力量涌上来,浑身充满了力气。他猛地站起来,一刀劈向黑衣人,动作比刚才快了不少。
沈清辞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谢景行惊讶的目光。他正被三个黑衣人围攻,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看到她指尖的金光时,明显愣了一下。
“谢哥哥,加油!” 沈清辞大喊着,又将一股仙力送向谢景行。
谢景行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原本有些酸麻的手臂突然充满了力量,剑法也变得凌厉起来。他一剑逼退面前的黑衣人,看向沈清辞的眼神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欣慰。
有了仙力的加持,谢景行和侍卫渐渐占了上风。可就在这时,从神像后面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