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啼声
靖安王府的后院像被春雨洗过的翡翠，揽月轩外的蔷薇藤举着粉嘟嘟的花苞，沉甸甸地压弯了竹架。檐角铜铃被风推得团团转，叮咚声裹着龙涎香飘出院墙，连过路的蜂蝶都忍不住在窗棂外多盘桓了两圈。
沈惊鸿就是被这股甜香闹醒的。
眼皮黏得像抹了蜜，她费了半天劲才掀开条缝，头顶明黄帐子上的缠枝莲纹在烛火里晃啊晃，活像一群扭动的绿虫子。锦缎蹭过脸颊凉丝丝的，身下云丝褥子软得能陷进去，边角珍珠硌着后腰，倒像是谁在偷偷挠痒痒。
“哎哟这小懒虫，可算睁眼了！” 稳婆刚要伸手拍她屁股，就被旁边的嬷嬷按住手腕。
“仔细着些，” 嬷嬷捧着錾 “靖安” 二字的银盆，石青宫装领口的祥云纹在光下闪着细光，“这可是王爷盼了五年的千金。”
沈惊鸿被这阵仗吓得嗝了声，喉咙里当即滚出串咿咿呀呀的调子。其实她想说 “别碰我”，可出口全成了奶气的哼唧。眼珠子骨碌碌转，看见墙角紫檀柜上的青瓷瓶插着玉兰，花瓣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倒比当年玄虚殿的夜明珠顺眼些。
“王妃您瞧，这眉眼多周正！” 稳婆看着嬷嬷把小家伙裹进八团锦襁褓，笑得见牙不见眼，“将来定是个比您还俊的美人儿。”
苏婉卿支起身子，鬓边赤金嵌红宝的凤钗随着动作叮咚响。指尖刚触到襁褓，就听见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脑里跳：“这身子软得像，不过这娘亲的手倒是暖乎乎的。”
她手一顿，差点把怀里的小团子扔出去。窗台上那盆素心兰是前院暖房刚送来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可怎么看都不如怀里这小丫头古怪 —— 哪有刚出生的娃娃会在人脑子里说话的？
“娘娘喝点参汤？” 嬷嬷递过描金瓷碗，“王爷刚下朝就守在外头呢，说等您醒了就去看前院的海棠。”
“没事。” 苏婉卿摸了摸女儿软乎乎的脸蛋，声音发飘，“就是觉得…… 她瞧着像先太后。”
那声音又在脑里打了个哈欠：“这人说话温温柔柔的，就是嗓门小了点。比当年那个只会吹胡子瞪眼的老仙官强多啦。”
苏婉卿手一抖，参汤洒在鸾纹锦被上，洇出朵深色的花。窗外传来脚步声，廊下鹦鹉扑棱着翅膀学舌：“王爷安 —— 王爷安 ——”
沈砚之掀帘进来时，玄色蟒袍上还沾着朝露，腰间羊脂玉牌随着步伐叮咚响。身后五个半大的小子排着队，锦袍上的云纹被风吹得鼓鼓的，活像五只刚出窝的小鹧鸪。
“爹！妹妹呢？” 三郎沈清尧的宝蓝袍子沾着泥点，显然是从演武场直接跑过来的。
沈砚之刚要说话，脑里突然炸进声笑：“这老爹看着挺威风，就是腰间玉牌没我当年的诛仙剑好看。还有这几个小萝卜头，倒比仙域的小仙童精神。”
他脚步顿了顿，低头看向襁褓。那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他，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哪有半分说话的样子？大郎沈清晏已经规规矩矩行了礼：“父亲，恭喜您得偿所愿。”
“这大哥哥看着靠谱，” 那声音又在脑里评头论足，“就是板着脸像个小老头。”
沈砚之清了清嗓子，挥手道：“都去前院等着，太医说王妃需要静养。” 见三郎还在探头探脑，又补了句，“你的新弓箭在库房等着呢。”
“耶！” 三郎蹦起来，被二哥沈清珩一把拉住后领拖了出去。
苏婉卿看着丈夫脸色古怪，柔声道：“王爷别听孩子们闹，他们也是盼妹妹盼了许久。” 她偷偷掐了把掌心，梳妆盒里那支西域暖玉簪闪着柔光，可怎么看都不如女儿脑子里的声音稀奇。
“给孩子取个名吧。” 沈砚之坐下，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墙上《春江垂钓图》的渔翁仿佛也在点头。
“叫清辞如何？” 苏婉卿指尖划过女儿的眉，“沈清辞，听着就雅致。”
“清辞？” 脑里的声音转了个圈，“还行，比惊鸿帝君顺耳。就是这名字听着像要背书，可别让我去学那些之乎者也。”
苏婉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小丫头脑子里的念头倒不少。
门外内侍唱喏：“王爷，宫里送贺礼来了！陛下题的匾额已经挂前厅了！”
“知道了。” 沈砚之应着，见妻子要起身，连忙按住她，“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
苏婉卿点点头，从梳妆盒里取出暖玉簪塞进襁褓：“这是陛下赏的，说是能安神。”
沈惊鸿攥着温乎乎的玉簪，心里嘀咕：这玩意儿还没我当年垫桌脚的玉石好，不过暖乎乎的倒舒服。远处传来乐师调弦的声音，叮叮咚咚的，比仙域的古琴热闹多了。
外间传来兄弟几个的嘀咕：
“我要教妹妹骑射，将来让她当女将军！”
“胡说，妹妹该学琴棋书画，像娘一样温柔。”
“我觉得妹妹肯定喜欢看话本，我把书房的都搬来！”
沈惊鸿打了个哈欠，小拳头攥紧玉簪。学骑射？学书画？还是看话本？好像都比在仙域打坐有意思。她蹭了蹭柔软的襁褓，听着窗外燕子衔泥的啾啾声，眼皮越来越沉。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沈砚之夫妇守在床边，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无意识的咿呀，倒比任何乐曲都动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安王喜得千金，特赐名清辞，封明慧郡主……” 内侍的声音隔着窗纸飘进来，带着融融暖意。
沈清辞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弯出个浅浅的弧度。郡主？听起来好像能使唤人？那是不是可以让大哥把弓箭换成糖葫芦，让二哥别总逼着背书，让三哥……
想着想着，她彻底沉入梦乡。梦里没有玄虚仙域的剑影，只有王府的海棠落了满身，五个哥哥举着糖葫芦围着她转，爹娘的笑声像檐角的铜铃，叮叮咚咚响了一整个春天。
产房外，管家指挥着仆妇们挂红绸，厨房飘出糖醋排骨的香气，连最严肃的账房先生都哼起了小曲。整个靖安王府像被撒了把蜜糖，连风里都裹着甜丝丝的欢喜。
沈砚之望着庭院里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海棠，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刚才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管他呢，总归是自家的宝贝女儿。他转身吩咐管家：“晚上的宴席多备些孩子们爱吃的，尤其是糖糕，要蜜枣馅的。”
苏婉卿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悄悄把暖玉簪往她手里塞了塞。管她脑子里藏着什么小秘密，都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她轻轻拍着襁褓，哼起了小时候母亲教的童谣，声音温柔得像春日的溪水。
沈清辞在梦里咂了咂嘴，好像吃到了蜜枣馅的糖糕。真好，这里没有打打杀杀，只有甜丝丝的日子。她把小脸往暖和的地方蹭了蹭，决定从今天起，做个最幸福的王府小郡主。
廊下的鹦鹉还在学舌，只是不知何时，它的叫声里多了句奶气的：“要吃糖糕 ——”
整个王府都笑了起来，连阳光都跟着晃了晃，仿佛也在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欢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