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前世在金融圈里养成的、对细节近乎本能的敏锐捕捉力瞬间启动。
趁着周敏的注意力全在她父亲身上,周母的目光还死死锁在林飞脸上等待答案,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一拨,仿佛只是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筷子。
那张纸条被我的动作一带,飘落下来,正好掉在我的脚边。
我弯腰去捡“筷子”的瞬间,手指已经飞快地拈起了那张纸条,借着桌布的掩护,迅速展开。
h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缴费通知单
姓名:周权
科室:肿瘤内科
住院号:**
费用类别:自费
金额:¥38,6500.00
诊断:肝恶性肿瘤(晚期)
备注:请于三日内缴清,逾期将影响后续治疗。
每一个铅印的黑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周权!肝癌晚期!三十八万六千五百块!在1997年的h市,对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这绝对是一笔足以压垮脊梁的巨款!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脑中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周敏证券公司那份看似光鲜的“铁饭碗”工资,在巨额医疗费面前恐怕杯水车薪。
周母那近乎急切的、对林飞经济状况的刨根问底;还有周敏那深不见底的平静眼神下,潜藏的沉重压力与孤注一掷的算计!
前世被周琦和董乐联手算计、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冰冷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
原来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相亲”,根本就是一场针对林飞这个“暴发户”的精准围猎!
他们看中的,哪里是林飞这个人?分明是他口袋里那点刚刚捂热乎的、靠倒腾“深发展”股票赚来的辛苦钱!是把他当成了解燃眉之急的提款机!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我的天灵盖。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缴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前世被背叛、被掠夺的痛苦记忆与眼前这赤裸裸的算计交织在一起,烧灼着我的理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张带着不祥意味的纸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它粗糙的纹理,然后慢慢直起身,脸上重新挂上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弯腰只是捡起了一双普通的筷子。
林飞被周母逼问得额头冒汗,脸涨得通红,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周姨,这个……工资……网吧那边……” 他求救似的看向我。
周母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审视:“林飞啊,不是阿姨说你,这男人嘛,养家糊口是顶顶要紧的事!心里总得有个数!我们敏敏可是正经人,以后这工资卡啊,肯定是要交给会持家的人管着的,这样日子才能过得长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锥,几乎要把林飞钉在“没出息”的耻辱柱上。
周父的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周敏一边拍着父亲的背,一边抬起眼,那目光第一次带着某种清晰的、迫切的压力,落在林飞身上,无声地催促着一个“保障”的承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算计的静默即将压垮林飞的前一秒,我动了。
“周姨……”我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在这陡然安静下来的饭桌上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凝滞的水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脸上。
我慢条斯理地从自己大衣内侧的口袋里——一个绝不会被误认为是捡来的位置——掏出了那张被我攥得温热、边缘起了褶皱的淡黄色缴费单。
我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表演的从容。
我没有看周敏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也没有理会周母骤然僵住的笑容和眼中闪过的惊疑。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缴费单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的字迹,然后用一种谈论天气般自然的语调,清晰地说道:“我看林飞工资卡的事,咱可以稍后再细聊。”
我顿了顿,指尖在那刺目的“周权”名字和“叁拾捌万陆仟伍佰元整”的数字上轻轻点了点,然后抬起头,迎上周母那双因惊怒而瞪大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嘲讽的弧度,将那张承载着绝望和算计的纸片,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正对着周母的方向。
“眼下,是不是先把姨夫的医药费结一下?肝癌晚期,拖不得啊。三十八万六千五,三天期限,这钱,救命要紧,您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老北方饺子馆”里鼎沸的人声、碗筷碰撞声、后厨的炒菜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只剩下我们这张桌子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感。
周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张原本堆满精明和算计的脸,此刻只剩下被当众扒光、露出最不堪内里的惊愕和羞怒。
她死死地盯着桌子上那张刺眼的缴费单,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上面“周权”、“肝癌晚期”、“叁拾捌万陆仟伍佰元整”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冒烟。
“你……你……” 她猛地抬起头,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唇扭曲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我,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被戳破阴谋后的歇斯底里。
“王越!你个小瘪犊子!你从哪儿……从哪儿偷来的这东西?!你安的什么心?!你想干啥?!” 唾沫星子随着她失控的咆哮喷溅出来。
周敏的反应比她母亲更快,也更绝望。
在我掏出单据的刹那,她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肩膀猛地塌陷下去,那张精心修饰过的、白皙的脸庞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比窗外的积雪还要惨白。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回那张纸,指尖却在离纸片还有几寸的地方僵住了,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物。
她猛地抬头看向我,那双一直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是秘密被彻底撕开的惊恐,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无情斩断的绝望,还有一丝被看穿、被赤裸裸揭露的、深入骨髓的羞耻。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很快便渗出了一丝刺目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