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绵密,将刑部大牢高耸的灰墙染成深黑,墙头铁棘藜在雨中泛着冷硬的光。囚车并未驶向正门,而是绕到后方一道更为隐蔽的铁门。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仿佛野兽张开吞人的巨口。
门内并非寻常牢狱甬道,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石阶,阴湿的空气裹着铁锈和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其间还混杂着一丝极淡、却令人极不舒服的甜腥气。两侧壁上火把跳跃,光影摇曳,将押送差役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幢幢鬼影。
诸葛正我与花满楼腕戴铁铐,步履却依旧沉稳,走下石阶。花满楼虽目不能视,但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湿滑的苔藓,仿佛脚下之路早已了然于胸。
引路的崔承义沉默不语,脸色在火光下明暗不定。
石阶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四壁皆是巨大青石垒成,渗着水珠。这里的气息更为复杂,除了牢狱固有的阴冷,还有多种药材、以及一种被极力掩盖却仍逃不过花满楼鼻息的、尸体防腐处理过的特殊气味。
石室中央,赫然陈列着那三十七具琉球人的尸体,整齐地排放在草席之上,仿佛一场无声的展览。数名作仵作打扮的人正低头忙碌,查验伤口。
而石室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绯色官袍,绣云雁补子,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手中正缓缓捻动一串深色念珠。正是刑部尚书,卢知远。
见到诸葛正我二人进来,卢知远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仵作暂退。
“诸葛神侯,花家公子,”卢知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想不到竟在此地相见,还是以这等方式。”
诸葛正我目光扫过那些尸体,冷冷道:“卢尚书好快的动作,好隐秘的刑堂。只是不知,将我二人锁拿至此,是陛下的旨意,还是尚书大人的意思?”
“神侯言重了。”卢知远放下念珠,拿起手边一卷文书,“琉球使团三十七口于京畿重地遇害,尸身却离奇出现在你三人饮酒之所,现场更有凶器箭矢为证。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本官奉旨协理京畿要案,请二位前来问话,合乎法度。”
“问话?”诸葛正我挑眉,“用铁锁镣铐问话?”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何况,那陆小凤不是已然拒捕潜逃了么?”卢知远语气转冷,“他这一跑,更是坐实了尔等心虚!”
“卢尚书,”花满楼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如常,“这些尸身,在此处验看,恐怕验不出真正死因。”
卢知远目光转向花满楼:“花公子有何高见?”
“他们胃中的鲔鱼脍尚未完全消化,泡盛酒气犹存,月桃叶的香气虽淡,却未散尽。”花满楼微微侧头,面向尸体的方向,“这些食材,绝非京郊驿站所能供应。他们最后进食之地,应在靠海之所,且时间就在遇害前数个时辰之内。尸体被特殊手法处理过,延缓了腐败,但肌肉僵硬程度与残留的盐渍痕迹表明,他们死后必然经过了一段海上颠簸。”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卢尚书不觉得,此处的血腥气,比之前酒楼之中,似乎淡了一些么?并非消散,而是…被某种类似的、更浓郁的气味掩盖了。像是…某种海鱼的腥气,混合了特殊的药草味。”
卢知远眼神微微一凝,他身旁一名作笔录的主事手下意识地的笔停顿了一下。
诸葛正我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异常,沉声道:“卢尚书,若真想查明真相,当立刻派人核查沿海码头、尤其是近期靠岸的所有可疑船只!而非在此暗无天日之地,拘押我等,审问这些早已显而易见的‘证据’!”
卢知远沉默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在石室里显得格外空洞。
“神侯不愧是神侯,花公子亦非常人。”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座位,来到一具尸体旁,指着那诡异的焦黑掌印,“只是,你们可知这是何武功所伤?”
他又指向另一具尸体喉间的怪异指痕:“又可知这是何种指力?”
“似是而非的失传绝学。”诸葛正我道。
“似是而非?”卢知远摇头,眼神变得幽深,“若本官告诉你们,这些并非模仿,而是真正的、重现江湖的‘幽冥鬼手’和‘碎玉指’呢?”
他猛地逼近一步,压低声音:“罗氏鬼国覆灭前,最擅长的,不就是掘人祖坟,搜罗这些早已禁绝的阴毒武功么?西南古墓一战,你们当真确定,无一漏网?还是说…有更精通此道者,根本从未被你们找到?”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紧紧盯着诸葛正我和花满楼。
“本官将二位‘请’来,正是不愿打草惊蛇。此事若真是罗氏鬼国余孽所为,其图谋必然惊天!二位武功智计皆是上上之选,奈何…二位与那陆小凤关系太过密切,而陆小凤…”他拖长了语调,“恰是去年西南之役的关键之人。本官不得不防。”
就在这时,石室一侧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声音极微,但在场几人皆是高手,目光瞬间锐利地扫向那片黑暗。
卢知远脸色一沉:“谁?!”
阴影里无人应答,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花满楼却微微蹙眉,鼻翼再次轻轻动了动,低声道:“有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很新…”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猛地从石室上方传来!整个地牢剧烈摇晃,顶壁灰尘簌簌而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爆炸了!
“不好!”卢知远脸色骤变,“是上面!”
几乎同时,那原本陈列整齐的三十七具尸体中,靠近墙壁的几具,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弹起!它们的胸腔腹部轰然炸开,并非血肉横飞,而是爆出大团大团浓密的、刺鼻的黄色烟雾,瞬间弥漫整个石室!
烟雾辛辣无比,刺眼呛鼻,更带着一股强烈的迷幻效果!
“闭气!”诸葛正我大喝一声,袖袍鼓荡,劲风扫向扑面而来的黄烟。
花满楼折扇唰地展开,并非用以扇风,而是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在身前挥动,竟将浓烟逼退尺许。
石室内顿时乱作一团,差役们咳嗽惊呼,四处乱撞。卢知边以袖掩面,边厉声呼喝:“镇定!守住出口!”
然而黄烟浓密,视线受阻,呼吸艰难。
在一片混乱呛咳与惊呼声中,花满楼凝立不动,耳朵微不可察地轻颤着。
他听到了别的声音。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机括滑动声,来自地下。还有…一种极细碎的、仿佛很多节肢动物快速爬行的沙沙声,正从那些尸体炸开的腹腔里蔓延出来,迅速钻入石板的缝隙,消失不见。
烟雾稍散,视野略微清晰。石室内一片狼藉,差役东倒西歪,卢知远脸色铁青,官袍上沾满黄色粉末。
诸葛正我挥散眼前残烟,目光急扫。
那三十七具琉球人的尸体,依旧躺在原地,只是有几具胸腔破开大洞,显得更加可怖。
但花满楼的眉头却紧紧皱起。
他面向那片尸体,轻轻吸了吸鼻子,虽然那刺鼻的黄烟仍未散尽,但他敏锐的嗅觉依然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常的变化。
“少了…”花满楼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有一具尸体…味道不对。刚才爆炸时,被换走了。”
卢知远和诸葛正我闻言,脸色同时大变!
声东击西!制造爆炸和混乱,真正的目标,竟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具!
那具被换走的尸体,是谁?它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地牢深处,只剩下烟雾弥漫,和一片死寂的惊疑。雨水顺着石壁蜿蜒流下,如同无声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