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如钩,斜挂在疏星点点的夜幕上,将废园庭榭的残破轮廓描摹得鬼气森森。风穿过坍塌的照壁和半枯的虬枝,发出呜咽也似的低鸣,卷起地上一滩尚未凝固的鲜血特有的铁锈腥气,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三具尸首,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倒伏在荒草蔓生的庭院中央,俱是一剑封喉。创口极细,血却流得异常汹涌,洇湿了身下大片黄土。他们的眼睛都还圆睁着,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每具尸体的胸前衣襟上,都赫然印着一个图案——以某种诡异的猩红染料灼灼绘就的,凤凰展翅的翎羽印记。
江湖上无人不晓,这意味着“凤凰翎”,意味着那个消失多年、一旦出现必伴随腥风血雨的杀手组织。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围观的数位武林名宿呼吸艰难,目光在那可怖的印记和场中唯一立着的白衣人身上来回逡巡,惊惧且疑。
西门吹雪一袭白衣,独立于血腥场中,纤尘不染。他并未看那三具死状凄惨的尸身,只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腰间那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上。剑未出鞘,森然杀意却已弥漫开来,比夜风更冷,比尸骸更令人胆寒。
“好快的剑……”点苍派长老邱天阔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除却西门吹雪,天下谁还能使得出这般……一击毙命的剑法?”
无人应声。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是啊,谁能证明西门吹雪出剑之前,人已然死了?那凤凰翎印记,莫非是西门吹雪故布疑阵?种种猜度,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无声交织。
就在这片压抑的、几乎要令人发疯的沉默里,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
“啧,画虎不成反类犬。”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被吸引过去。陆小凤不知何时蹲在了一具尸身旁,两根手指——那曾夹住过天下无数兵刃、灵犀一指名动江湖的手指——正虚虚悬在那“凤凰翎”印记上方寸许,脸上带着他那招牌的、似乎永远玩世不恭的笑意。
“陆小凤!”邱天阔皱眉,“此事非同小可,休要玩笑!”
“谁开玩笑了?”陆小凤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我说,这印记是假的。”
一语惊四座。
“假的?何以见得?”立刻有人追问。
陆小凤不答,反而优哉游哉地轻捻着自己唇上那两撇修得齐整漂亮、如同眉毛一般的小胡子,目光慢悠悠地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从邱天阔惊疑的脸,到旁边“镇远镖局”总镖头赵千重紧抿的嘴唇,再到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城派高手清虚道人,最后,甚至掠过西门吹雪那冷硬如石刻的侧脸。
他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戏谑,缓缓道:“因为这印记太新,太刻意,新得像是生怕我们看不见。而且……”
他故意顿了一顿,享受着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才慢条斯理地接下去:“而且,真凶费心弄这么个玩意儿,无非是想把我们往沟里带。可惜啊,演技差了点。”他摇了摇头,像是颇为惋惜,“因为那真正下手的人,此刻,”他声音陡然一沉,清晰无比地吐出四个字,“就在我们中间。”
话音未落,废园内落针可闻。惊愕、猜忌、恐慌、愤怒,种种情绪在每个人眼中炸开,彼此视线碰撞,又触电般分开,空气骤然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杀机暗伏,一触即发。
信任的薄冰在陆小凤这句话下彻底碎裂,人人自危。
恰在此刻,异变陡生!
最早被发现的那具尸体,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或许是风吹过肿胀面颊造成的错觉,但紧接着,一小团模糊的血肉之物,混合着暗红的血块和唾液,竟真的从他微张的口中缓缓滑落,“啪嗒”一声轻响,落在尘土里。
距离最近的赵千重下意识低头看去,只一眼,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骇然指向地上那物事,喉咙里咯咯作响,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
陆小凤眉头微蹙,再次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沾满污秽血渍的东西拾起,就着惨淡的月光,轻轻拂去表面粘稠的淤血。
那似乎是……半截胡须?修剪得异常精致,甚至能看出末端那标志性的、微微上翘的巧妙弧度。
赫然是——四条眉毛!
园中死寂被彻底打破,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柄利剑,瞬间全部钉在陆小凤的脸上,钉在他那独一无二、名动天下的胡须上!
邱天阔勃然变色,厉声喝道:“陆小凤!这……这你作何解释?!”
赵千重的手已按上了刀柄,清虚道人的拂尘无风自动。就连西门吹雪,也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陆小凤手中那半截带血的胡须上,目光深不见底。
陆小凤却恍若未觉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锐利目光。他捏着那半截血糊糊的胡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脸上那惯常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眼神里却闪烁起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留下的最有趣的痕迹。
废园里,夜风呜咽依旧,却再也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重重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