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显赫一时的邺城,如今已改旗易帜,插上了曹魏的旗帜。
城墙上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街道上虽恢复了往来,但行人脸上大多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和战败后的麻木。
一队队曹军士卒巡逻而过,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这座新征服的雄城及其子民。
在这片胜利与衰败交织的诡异气氛中,一个身影如同深秋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邺城。她便是赤火公社的资深潜伏者,代号“青苔”的默娘。
相较于“画皮”的精巧伪造和“鹞鹰”的主动织网,默娘的风格更近乎于一种极致的沉寂与融入。
她根据北赤火堡传来的指令,果断离开了原先的潜伏点,利用曹军占领初期、人员流动混乱的绝佳时机,转移至这座河北新的政治中心。
她的新身份,是一名因战乱家道中落、前来投亲的远方表亲。
凭借其沉稳低调的性情和一手出色的女红与账目管理能力,她几乎没有遇到太多困难,便通过中间人的引荐,进入了邺城一位新近投靠曹操的河北士族——甄府之中。
甄氏在河北颇有名望,袁绍败后,为保家族,迅速转向,向曹操表示了恭顺。
曹操正需安抚河北人心,对这等主动投靠的士族自然予以笼络。
甄府因此虽不如往日显赫,却在新的权力格局中勉强站稳了脚跟,府中时常有曹军将领和曹操派来的官员往来。
默娘在甄府中担任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内院账房助手,兼管部分女眷的针线用度。
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既能接触到府内一些不算核心的账目往来,又能听到一些内帷的闲谈碎语,却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她如同其代号“青苔”一般,安静地附着在甄府这棵“大树”的背阴处,缓慢而耐心地生长着。
她的新任务清晰而明确:
其一,监视河北降臣与曹操集团的整合情况。甄府作为河北士族代表,其与曹魏官员的交往、宴饮、馈赠,乃至流露出的情绪,都是极好的观察窗口。
曹操对这批降臣是真心任用还是猜忌防范?降臣内部是否存在派系分歧?这些情报对于判断曹魏后方稳定与否至关重要。
其二,收集袁绍残余势力的动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绍经营河北多年,其残余的旧部、门客、以及不甘失败的势力,必然仍在暗中活动。
他们可能试图联系甄府这类看似归顺的旧识,可能策划密谋。甄府作为交际节点,很可能成为这些暗流试图触碰的对象。
默娘需要留意任何可疑的访客、异常的信件或是府中人员不经意的谈话。
工作枯燥而细致。默娘每日埋首于账本之间,指尖划过冰冷的算珠,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可能有用的音节。
她将零碎的信息记在心里,夜深人静时,再用密语寥寥数语记录于特制的薄绢之上,通过绝对安全的死信箱传递出去。
邺城,这座充满了失败者哀怨与胜利者骄矜的城市,表面正在曹操的铁腕下恢复秩序,底下却暗流涌动。
默娘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游走于这座余烬未冷的城市深处,静静地观察着,记录着,将新主与旧臣、忠诚与背叛、阴谋与妥协的细微迹象,一一汇入赤火社庞大的情报洪流之中,为远在北方的决策,提供着来自河北腹地的、至关重要的判断依据。
襄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浩荡的汉水绕城而过,舟楫如梭。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荆襄九郡的心脏,是乱世中难得一见富庶安稳的“乐土”。但在赤火公社谋报处负责人赵将的眼中,这座城池却笼罩在一层厚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之中。
密室内。
仅有的一盏油灯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光跳跃不定。空气里弥漫着墨汁和旧纸张特有的沉静气味。
赵将的手指,粗糙而布满老茧,在地图上“襄阳”二字上重重一压,仿佛要按穿纸张,直抵其下的汹涌暗流。
“刘景升,守成之犬,无进取之心,然坐拥此地利,北可拒曹操,东能遏孙权。沃野千里,带甲十万,岂能久居人下而无人觊觎?”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真正的凶险,不在外,而在内,蔡瑁、蒯越等豪族,与州牧府貌合神离,盘根错节,已成本地痼疾。其与刘琮、刘琦二位公子的亲疏远近,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襦裙,发髻简单,容颜清丽,眼神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是苏沐,代号“江鸥”。
“你的任务,并非刺杀,亦非煽动。那些是冯闯和秦狼的活儿。”赵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我要你化作一滴水,融入襄阳的江河湖海,无声无息。看清那水下的每一道暗流,每一块礁石。”
“蔡、蒯两家,究竟谁更倾向曹操?谁又只是待价而沽?州牧府内,是战是降的议论到了何种地步?他们对河北的袁氏残部、对许都的曹操、乃至对我们赤火……究竟是何看法?”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要知道的是趋势,是人心向背,是那可能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从哪里落下。”
苏沐,或者说江鸥,安静地聆听着,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正在将每一个字刻入脑海。
她曾是江淮漕帮的大小姐,见识过三教九流,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水患与兵祸,最终像一叶浮萍般被赤火这团火焰所吸纳、重生。水性极佳只是她最不起眼的特长,长袖善舞、洞悉人心才是她被赵将选中的原因。
“你的身份,是家道中落、前来投奔远房舅父的江淮士族之女。你的‘舅父’,在襄阳城经营一家小书局,是我们的人,名唤钱掌柜。”
赵将继续布置,“他的书局时常为蔡府、蒯府输送些书籍纸墨。你的机会就在这里,以讨教诗文、代为送书为名,尝试接近两家的一些清客、门人,乃至……那些不得志的旁系子弟。他们往往知道得最多,也最容易被撬开嘴。”
“记住,”赵将的身体微微前倾,灯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蔡、蒯两家深耕此地数代,树大根深,对外来者的警惕已成本能。刘表年老多疑,看似宽厚,实则最难测度。此外,曹操的校事府、孙权的耳目,甚至其他各路诸侯的探子,都可能潜伏在这座城里。你是在刀尖上跳舞,在群狼环伺中觅食。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情报通过钱掌柜的单线传递,非生死关头,绝不启用任何备用方案。”他最后叮嘱道,语气缓和了些许,却更显沉重,“苏沐,记住你的代号。江鸥,能乘风破浪,亦能贴水低飞,更要知道何时该远遁千里。你的安全,重于你可能带回来的任何情报。我要你活着回来,带着荆州的秘密。”
苏沐站起身,盈盈一拜,动作流畅自然,看不出丝毫紧张。“赵先生放心,江鸥明白。滴水虽微,能穿巨石。我这一去,定要看清这荆襄九郡的迷雾,为社里带回一双明澈的眼睛。”
她的声音温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银饰,被巧妙地打造成火焰的形状。她将其仔细地藏入发间一根不起眼的木簪的暗格里。
那是赤火的印记,也是她的信念。
次日清晨,一叶轻舟载着一位看似柔弱无助的投亲少女,汇入襄阳码头繁忙的人流之中。无人知晓,这一滴看似微不足道的“水珠”,正试图渗入荆州心脏,去搅动那沉寂已久的、深不见底的迷雾。
襄阳的棋局,因江鸥的落子,悄然开始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