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习被安置在一间简陋却干净温暖的土坯房里。
一碗热腾腾的、掺杂了野菜和少量粟米的糊糊下肚,又烤了会儿火,他冻僵的身体才慢慢缓过劲来,只是四肢百骸依旧酸痛无比。
两名士兵守在门外,态度不算恶劣,但警惕性十足。
梁习能理解,在这等虎狼环伺之境,谨慎是生存的第一要义。
他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
土墙夯实平整,地面扫得干净,除了一炕、一桌、一凳,别无他物。
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似乎是什么动物油脂,气味不算好闻,但光亮度却比他县衙廨舍里那盏强上不少。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麻纸,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几条规章,抬头便是“赤火公社社员守则”,下面列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说话和气”等简单却有力的条款。
字迹谈不上多好,但一笔一划,透着股认真的劲儿。
梁习默默读着,心中的违和感与好奇感交织更甚。
这哪里像是一群“妖匪”的巢穴?倒更像是一支……纪律异常严明的军队,或者说,一个试图建立全新秩序的雏形?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
守门的士兵似乎立正敬礼。(他看不懂那奇怪的动作)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位年轻人。
此人年纪似乎更轻些,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眼神极为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冷静了,仿佛一切情绪都被压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面之下。
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灰色制服,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身形挺拔,步伐沉稳。
最显眼的是他臂膀上佩戴的红布章,上面似乎绣着别的徽记,与普通士兵不同。
“梁先生,”来人开口,声音平淡,没有太多热情,却也并无敌意,“我叫林枫,赤火社政治委员。韩指挥使军务在身,由我先与你谈谈。”他的语调平稳,却自有一股让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的力量。
梁习挣扎着想从炕上起身行礼,被林枫用眼神制止了。“你身体虚弱,不必多礼。”
林枫拉过那张唯一的凳子,在梁习对面坐下,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场。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梁先生的《太平》,韩指挥使与我已看过。文采斐然,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锐利的穿透力:“然而,赤火公社并非汉室朝廷,不兴虚文缛节。我有几个问题,望先生坦诚相告。”
他特意强调了“政治委员”这个梁习陌生的身份,暗示着这里有一套全新的规则。
“林……林政委请问。”梁习深吸一口气,捕捉到这个特殊的称谓,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第一,先生言慕‘大道为公’而来。敢问先生,我赤火公社‘打土豪,分田地’,在你所受儒家教诲中,是否视为‘犯上作乱’?你内心如何看待此事?”问题尖锐直接,毫不留情。
梁习沉默片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并非完全是虚弱所致。
他缓缓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云,‘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习虽愚钝,亦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豪强兼并,民不聊生,官府无能,乃至人相食……此非‘纣’之行乎?赤火之举,虽激烈,却是为民请命,为生民立命!习……深感敬佩,何来‘作乱’之说?”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这些日子的痛苦反思,说到后来,语气也激动起来。
林枫静静听着,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微微点头,看不出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
他继续问:“第二,先生通晓律法。我赤火公社之《赤火律》,条例或许粗疏,但其核心在于‘平等’与‘集体’,而非维护‘尊卑’与‘私产’。先生若留下,是欲以其所学‘润色’我律法,使其更合‘圣人之道’,还是愿意从头学起,理解、接受并扞卫我赤火之新规?”
这个问题更狠,直指梁习的立身之本和未来立场。
梁习感到后背渗出冷汗。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冷静得过分的年轻政委,其思虑之深、看人之准,远超他的想象。
他沉吟良久,字斟句酌:“习……愿学。圣人之道,亦在变通,在因时制宜。若赤火之规真能致天下大同,习愿为此新规效犬马之劳,岂敢以腐儒之见妄加‘润色’?”
“第三,”林枫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分,“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先生来投,是仅因不满旧世道,欲寻一避世桃源,还是真正认同我赤火理念,愿为此理念奋斗牺牲,乃至……与旧世界,包括你出身的士人阶层,彻底决裂?”
彻底决裂!
四个字,像重锤敲在梁习心上。他仿佛看到宗族亲友惊愕失望的脸,看到士林同道的口诛笔伐……这是一个近乎背叛的选择。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油灯偶尔爆出一点轻微的噼啪声。
梁习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县衙前老翁的尸体,闪过督粮官肥腻的笑脸,闪过雪地上艰难跋涉的绝望,也闪过方才进谷时看到的那些忙碌而充满生气的面孔。
他终于睁开眼,眼神虽然疲惫,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他迎着林枫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习,并非寻求桃源。旧世道,已无习立锥之地,亦无千万黎民活路之所。”
“习此来,非为避世,乃为寻一道——一道能斩断这千年循环往复之苦难,能开辟新天之血路!”
“若需决裂,便决裂!若需牺牲……习在写下《太平》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林枫凝视着他,许久,那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他缓缓站起身。
“很好。”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但似乎多了一丝重量,“梁先生,你的答复,我记下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有人带你熟悉公社的情况,学习《赤火律》和我们的理念。你需要参加劳动,接受考察。”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赤火公社不养闲人,更不纳异心之人。希望你今日之言,非一时冲动。是成为同志,还是就此别过,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动。”
说完,他推门而出,留下梁习一人,望着那微微晃动的门板,心中波涛汹涌,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知道,他踏上的是一条绝无退路的征途。
而那位年轻的林政委,就是他在这条新路上遇到的第一位,深不可测的“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