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满腔的怒火,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迎了出去。
殿外,年迈的窦漪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虽双目失明,但那份属于太皇太后的威仪,却丝毫不减。
“孙儿参见皇祖母。”刘彻躬身行礼。
窦漪房没有让他起身,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皇帝,哀家听说,你这几日,为了一个民间女子,搅得整个长安城,都不得安宁?”
窦漪房的声音,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刘彻心中所有的焦躁与怒火。
他缓缓直起身。
他迎上祖母那双虽已失明,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垂下眼帘。
“皇祖母,孙儿……”
“皇帝。”
窦漪房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你如今,是天子。”
“天子,当以国事为重,以江山社稷为先。”她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儿女情长,不过是帝王的点缀,而非全部。”
“国丧期已过,你也到了该立后的时候了。”
窦漪房顿了顿,话锋一转,却是不容商量的命令。
“哀家已经看好了日子,一旬之后,便是黄道吉日。”
“你与阿娇的立后大典,也该办了。”
刘彻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猛然攥紧。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知道,他无法拒绝。
这不仅仅是一场婚事,更是一场政治交易。
是窦氏与王氏两大外戚集团,对他这个羽翼未丰的新帝,最直白的施压与钳制。
“孙儿……遵旨。”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如此甚好。”窦漪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她由身边的侍女搀扶着,缓缓转身。
“皇帝,莫要让哀家失望。”
“你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大汉的江山。”
太皇太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地离去,如同一片沉重的阴云,飘散在未央宫的上空。
刘彻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前,晚风吹过,卷起他玄色的衣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巍峨的宫城,不是他的天下。
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而他,就是那只被困在笼中的,年轻的帝王。
与此同时,一个娇俏而又带着几分蛮横的声音,在长乐宫的偏殿响起。
“阿母!您都听到了?再过十日,我就是大汉的皇后了!”
一名身着华丽曲裾,容貌艳丽的少女,正得意洋洋地对着镜中的自己,比划着一支新得的凤钗。
她便是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未来的皇后,陈阿娇。
刘嫖坐在上首,端着茶盏,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的阴狠。
“阿娇,莫要高兴得太早。”
“阿母,您这是何意?”
陈阿娇放下凤钗,不满地撅起了嘴,“皇祖母已经金口玉言,难道还有谁敢违抗不成?”
“违抗,自然是没人敢的。”
刘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几分。
“可你要记住,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尤其是,帝王的心。”
她凑到女儿耳边,声音轻得像毒蛇的信子。
“韩嫣说,那个叫卫子麸的贱婢,如今就在红袖招。而且,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在今日的花魁游车上,大出风头。”
“什么?!”
陈阿娇猛地站起身,脸上的得意,瞬间被嫉妒与愤怒所取代。
“那个贱人!她还没死?!”
“一个教坊里的娼妓,也敢跟我抢陛下?!”
“阿母,您一定要帮我!我决不能让她活到我封后那日!”
刘嫖看着女儿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满意地笑了。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道:“放心,一个贱婢而已,碾死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红姑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
“她既然想把那贱婢当成摇钱树,那就别怪我……连她一起收拾了。”
她的眼中,杀机毕露:“大婚之前,母亲定会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
……
此后的几日,红袖招内,气氛诡异。
红姑依旧每日对卫子麸笑脸相迎,送来的饭菜也越发精致。
可卫子麸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藏着日渐深重的恐惧。
红姑在怕。
她怕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能让她都感到恐惧的,幕后的存在。
这日黄昏,红姑屏退左右,独自来到卫子麸房中。
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子麸,你必须走。”
“为什么?”卫子麸看着她,眼神平静。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活过今晚。”红姑的嘴唇在颤抖。
“馆陶大长公主要我今晚在你的酒里下毒,事成之后,她会再派人来,连我一起灭口。”
“她要一个,干净的结局。”
卫子麸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如此。
红姑不是善心大发,她是在自救。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有脱身之法。”红姑将包裹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些金银和换洗衣物。后门我已经打通了关节,一炷香后,会有一辆运泔水的车离开。”
“记住,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要回来!也别回玉婵居!长安城里,想让你死的人,不止一个!”
卫子麸没有再多言。
她知道,这是红姑用命搏来的机会,也是她自己唯一的机会。
她迅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仆役衣服,将长发用布巾包好,脸上也抹了些锅底灰。
“子麸,将来若有机会,还请莫忘了我红袖招。”红姑叮嘱着。
在红姑的掩护下,她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后院。
腥臭的泔水车,果然停在那里。
她没有丝毫犹豫,强忍着恶心,藏身于巨大的木桶之后。
车夫似乎早已被打点过,看都未看她一眼,便吆喝着赶车离去。
长街之上,到处都是巡逻的禁军,气氛肃杀。
迎亲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从远处驶来,鼓乐喧天,红绸漫天。
那份泼天的富贵与热闹,却与她格格不入。
她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混迹在长安城最肮脏的角落,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泔水车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停下。
卫子麸从车后闪身而出,对那车夫低声道了句谢,便准备离开。
可她刚一转身,巷口处,数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彻底堵死了她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韩嫣。
他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卫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卫子麸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一个陷阱。
红姑的背叛,只是这陷阱的第一环。
“是你?”
“不,不只我一个。”韩嫣侧身让开。
巷子深处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妇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卫子麸,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似乎是某个权贵府中的管事!
卫子麸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妇人没有理会她的惊惧,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带走。”
话音刚落,卫子麸已经被团团围住,一瞬间当头一棒,让她再度眼前发黑。
耳畔幽幽的想起那妇人,渗人的一句话语。
“拖到城外的乱葬岗,处理干净些。别污了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