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府,夜凉如水,浸透了窗纱。
卫青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进入卫子夫的房中。
他将一柄泛着森然寒光的匕首,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锵”的一声闷响。
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燃烧着几乎要将理智焚尽的滔天恨意。
“阿姊,韩嫣那厮如今被陛下削官夺爵,正是丧家之犬!”
“你准我去,今夜,我便取了他的狗命,为你报这断崖之仇!”
“糊涂!”
卫子夫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冬里最脆的那层薄冰,骤然碎裂,瞬间冻结了房内所有流动的空气。
她甚至没有看那柄匕首,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冷得像一把出鞘的刀,不偏不倚,直直刺入卫青滚烫的心底。
“当啷——”
她随手一拂,那柄浸满杀意的匕首便被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
“仲卿,看着我。”
卫青浑身一僵,不甘地迎上她的视线。
“我问你,韩嫣背后是谁?”
“是……窦太主?”
“对,也不对!韩嫣背后,真正之人是当今陛下!”
卫青一窒,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但他却仗着天子宠信,与窦太主私下交易勾结。如今陛下已经罚过韩嫣,也警示了窦太主。”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斤巨石,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卫青的心上。
“窦氏外戚,盘根错节。你今夜杀了一个韩嫣,明日,他们便会轻而易举地,灭我们卫家满门。”
“匹夫之勇,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看透世事后的绝对冷静。
“它除了能让你求个痛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我,让我们整个卫家,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看着卫青眼中翻腾的不甘与屈辱,看着他紧握到发白的指节,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要你为我报仇。”
“我要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站得更高,活得更好。”
她从书案上,拿起一卷早已备好的兵法竹简,郑重地、不容拒绝地塞入他冰冷的手中。
“从明日起,除了练武,每日再读一个时辰的兵书。”
“阿姊……”
“还有,”卫子夫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属于人间的,温暖的光,“明日,你去把长姊、二姊,还有卫步、卫广他们,都接到公主府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坚定。
“一家人,总要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才叫家。”
卫青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属于家主的担当与深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捡起地上那柄冰冷的匕首,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再无半分戾气,只余磐石般的沉稳。
次日,卫孺、卫少儿,连同两个尚且年幼的弟弟卫步、卫广,都被接到了平阳公主府。
东方朔、玉娇与夏蝉也闻讯赶来。
庭院里,一大家子人,终于在历经了生离死别之后,第一次,完整地团聚了。
二姊卫少儿抚着已高高隆起的小腹,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期盼。
她腹中的,是那个将与卫青并称“帝国双璧”的,冠军侯,霍去病。
东方朔凑到卫子夫身边,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问:“我说子夫啊,你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可听说了,他把韩嫣那小子,整得跟条死狗一样。”
卫子夫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院中嬉闹的弟妹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新政变革即将开始,而她的棋局,才刚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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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元年盛夏,暑气蒸腾,长安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彻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并非因这暑气,而是因这死气沉沉的朝堂,这摊在御案上,由大儒董仲舒呈上的《天人三策》。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他晦暗的心中轰然炸响,劈开了他长久以来的迷茫。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无为而治。
他要的,是君权天授,是大一统,是一个强盛到足以令四夷臣服的煌煌大汉!
次日,未央宫前殿。
钟鸣鼓响,百官入朝。
刘彻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冷得像冰,缓缓扫过阶下那群衣冠不整、神态懈怠的文武公卿。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交头接耳,甚至有人还当着他的面,与身旁的同僚攀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关系。
这里不是大汉的朝堂!是菜市场。
“够了!”
一声雷霆震喝,自御座传来,瞬间冻结了满殿的嘈杂。
刘彻缓缓起身,玄色的朝服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在晨光下狰狞毕露,一股属于帝王的,被压抑了太久的凛冽杀气,如狂风般席卷全场!
“朕的朝堂,何时成了尔等认亲叙旧的宗族祠堂?!”
“看看你们的衣冠!看看你们的仪态!”
“黄老之学,是让尔等清心寡欲,休养生息,不是让尔等尸位素餐,不思进取!”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传朕旨意!”
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如刀。
“即日起,更易律法,严明法度!凡在其位不谋其政者,严惩不贷!”
“于长安设立‘明堂’,以纳天下贤士,议国之大策!”
“废黄老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为我大汉万世国本!”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是对整个旧有秩序,最彻底,最蛮横的宣战!
下朝后,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座未央宫。
长乐宫内,窦漪房静坐于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双失明的眼睛,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的侄儿,当朝丞相窦婴,正跪在她的面前。
“窦婴,你也要跟着那奶娃娃胡闹吗?”窦漪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窦婴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异常坚定:“太皇太后,陛下欲行新政,乃是为我大汉开万世基业,臣,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好一个为君分忧!”窦漪房手中的佛珠,骤然停住。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呈上一卷用锦盒装着的竹简。
“太皇太后,淮南王翁主刘陵求见,特为其父淮南王,献上新着《内篇》二十一卷,以贺太后千秋。”
内侍展开竹简,朗声诵读。
那书中所言,皆是阐发黄老之精义,字字句句,都在暗中抨击儒家所谓的“繁文缛节”与“伪善德治”。
这是来自藩王的,最及时的投诚,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窦漪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传皇帝来见哀家。”
宣室殿内,刘彻再次跪在了那片熟悉的,冰冷的地砖上。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头咆哮的幼虎,而是一尊沉默的,即将被献祭的石像。
“皇帝。”
纱帐后,窦漪房的声音,像腊月的寒风,不带一丝温度。
“你这是在说,哀家和你父皇、你皇祖父,都是昏君吗?!”
“孙儿不敢!”刘彻双膝重重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枪。
“孙儿只是以为,时代在变,国策亦当随之而变。儒家所倡导的忠君爱国,仁政德治,才是能让我大汉长治久安的万世之基!”
“好一个忠君爱国!”窦漪房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赵绾、王臧之流,蛊惑你设立‘明堂’,意图将朝政大权尽揽于手,将哀家和你母后,都排斥在外,这也是忠君?”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他们还建议你,日后凡事,不必再向长乐宫奏报。这也是所谓的‘德治’?”
刘彻的脸色,在瞬间煞白如纸!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些侍立在殿中的内侍与宫人。
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脸,此刻都垂着头,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这座宫殿,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
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有名无实的傀儡。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