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元年,初春。
卫府的新房,红得刺眼,红得像一道凝固的血。
宿醉后的头痛如潮水般涌来,搅得卫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睁开眼。
入目的不是冰冷的军帐顶,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喜庆的红。
红纱幔,红喜被,红烛泪。
还有一个穿着半旧素色宫装,与这满室喧嚣的红格格不入的新妇。
夏婵早已起身。
她端着一盆微温的热水,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脸上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气,只有一种沉寂的麻木。
“大人,醒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冬日里冰珠碎裂。
不是“夫君”,是“大人”。
卫青喉结滚动,喉咙干得像被烈火灼烧过。
昨夜的荒唐与心碎,混着浓重的酒气,在他胃里翻江倒海。
“昨夜……我……”
“大人没醉。”
夏婵打断他,抬起眼,那双死水般的眸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他。
“您只是,认错了人。”
卫青的呼吸,被这句话死死扼住。
夏-婵放下水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您喊着那位殿下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将合卺酒,当成了与她的交杯酒。”
“将妾身,当成了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不带一丝烟火气地,精准地,剖开了卫青所有的伪装。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解释,都在这句话面前,成了一个苍白而又可笑的谎言。
夏婵为他取来叠放整齐的朝服,动作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大人不必愧疚。”
“合卺礼已行,您可以对太后,对天下人,交差了。”
“从今日起,妾身会是长安城最称职的卫家主母,会为您打理好内宅,孝敬长辈,让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冷硬如石。
“这,是妾身的职责。”
“也仅仅,是职责。”
卫青看着她的背影,那份决绝的平静,比任何哭闹与指责都更让他五内俱焚。
他知道,这场由太后亲指的婚事,从昨夜他喊出那个名字开始,就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葬礼。
而他,是亲手埋葬了所有人的罪人。
平阳公主府。
一夜未眠。
天光微亮,侍女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
“殿下,您……”
“出去。”
刘莘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锦帕。
上面用最粗笨的针法,绣着一丛歪歪扭扭的,迎风摇曳的蒲苇。
是当年,那个桀骜的少年郎在草场上,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时,她随手丢给他的。
没想到,他还留着。
她笑了,笑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管家在门外急报。
“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为卫大夫新婚之喜,特赐贺礼,侯,侯府是卫大夫旧主,所以让……让府上一并接收。”
刘莘拿着锦帕的手,猛地收紧。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片刻之后,她眼中的悲戚与脆弱,被一点点抽离,换上了属于大汉长公主的,雍容与冷漠。
“让他进来。”
内侍躬身入内,满脸堆笑地呈上礼单。
刘莘接过,目光扫过上面“玉如意”、“东珠”、“蜀锦”等字眼,面无表情。
她将礼单随手放在桌上,转向管家。
“传令。”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殿宇,冰冷刺骨。
“将库房里,所有与卫家有关的赏赐、旧物,连同陛下今日所赐,悉数清点出来。”
内侍的笑容僵在脸上。
“送到城外慈幼局。”
刘莘看着内侍惊骇的眼神,一字一顿。
“就说,是本宫为大汉,为陛下,祈福。”
管家心中剧震,垂首领命:“是。”
“还有。”
刘莘拿起那方锦帕,走到烛台边,火苗瞬间将其吞噬,化为一捧灰。
她将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装入一只和田玉雕成的锦囊,系在腰间。
玉石冰冷,灰烬滚烫。
“从今日起,府中上下,再闻‘卫’字者……”
她顿了顿,声音里再无半分温度。
“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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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夏婵换下嫁衣,一身素雅的朝臣大娘子的服装,规规矩矩地向卫子夫行礼。
“夫人。”
卫子夫拉着她的手,只看了一眼她眼底的青黑,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心里没我。”夏婵没有哭,只是陈述,“昨夜,他喊了别人的名字。”
她抬起头,目光是超乎寻常的冷静。
“夫人,我不求他的心。我只问,如何能在这场婚事里,站稳脚跟?”
卫子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知哭啼的弟妇。
“很好。”卫子夫拍了拍她的手,“用规矩和体面,把他供起来。让他敬你,畏你,让他欠你一辈子。”
“只有敬畏和亏欠,才是男人身上最牢固的枷锁。”
夏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走后,卫青被召了进来。
他脸色苍白,眉宇间满是颓唐。
“阿姊。”
“坐。”
卫子夫没有一句废话。
“从今日起,忘了她。”
卫青身体猛地一震。
“你没有资格再想起她。”卫子夫的声音冷得像冰,“夏婵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太后亲指的婚,是卫家的颜面。”
“收起你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儿女情长。”
“你不是可以任性的少年郎了,卫青。你是卫家插入朝堂的一把刀,夏婵,就是你的刀鞘。”
“刀,必须归鞘。这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宿命。”
卫青看着眼前的阿姊,那张温婉的脸上,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他缓缓起身,重重一拜,仿佛拜下去的,是整个曾经的自己。
“阿姊,我明白了。”
从那日起,卫青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饮酒,绝迹于所有宴请。
每日除了当值,便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兵法与沙盘。
他要用铜墙铁壁,将自己的心彻底封死。
府外天色渐沉,长安城华灯初上。
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管家声音里透着一丝压不住的紧张。
“大人!”
卫青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管家推门而入,双手捧着一封烫金的请柬,仿佛捧着一块烙铁。
“丞……丞相府上来人。”
“说丞相今夜设宴,为您贺新婚,请您……”
管家的声音在发颤。
“务必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