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
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狂乱地舞动,一如殿内三颗无法平静的心。
夏婵跪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刘莘一拳砸在身前的漆案上。
“砰!”案上的铜杯跳起,滚落在地。
“刘安!刘陵!他们怎么敢!”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煞白与杀意。
唯有卫子夫,在最初的惊怖过后,强迫自己冷静。
但那份冷静,只是浮在表面的冰层。
冰层之下,是翻江倒海的恐惧与怒火。
她的弟弟,大汉的战神,差一点,就无声无息地死于阴谋。
她看着那包由夏婵拼死带回来的药渣,眼神一寸寸冷下去。
那不是药。
是催命符。
她没有立刻下令抓人。
也没有派人去卫青府上质问那个该死的医官。
那都是打草惊蛇。
“夏婵,起来。”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威严。
夏婵颤抖着站起身,敬畏地看着眼前的皇后卫子夫。
她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能如此镇定。
“今天的事,除了我们三人。”
卫子夫的目光扫过夏婵,又落在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的身上。
“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
“是,娘娘。”
卫子夫转向刘莘,握住她冰冷的手。
“皇姊,你立刻派最信得过的人,去把太医令请来。”
她的指尖同样冰冷,甚至还在微微发颤。
“记住,是请,秘密地请。”
“不要惊动宫中任何耳目。”
刘莘看着卫子夫眼中的血丝,心头一震。
她瞬间明白了卫子夫的冷静从何而来。
那不是没有恐惧,而是用巨大的意志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最深处。
因为她是皇后。
她不能慌。
“我明白。”
刘莘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
须发皆白的太医令,被心腹内侍引着,从偏僻的掖门悄悄进入椒房殿。
看到殿内凝重的气氛,以及皇后和平阳(阳信)长公主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他心里咯噔一下。
“臣,参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免礼。”
卫子夫没有废话,将那包药渣推到他面前。
“看看这个。”
太医令捻起一点药渣,先是凑到鼻尖轻嗅,随即脸色微变。
他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探入,针尖瞬间变得乌黑。
“噗通”一声,太医令双膝跪地,额头冷汗涔涔。
“皇后娘娘!此乃西域奇毒,‘腐肌散’!”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此毒阴狠至极,会从内腑开始,将人的血肉一寸寸腐蚀消解,外表却只显病容!中毒者将在极度的痛苦中耗尽生机而亡!长平侯他……”
“可有解法?”
卫子夫冷声打断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有!”
太医令急声道。
“但解药所需药材极为珍稀,其中几味甚至需要出关寻访……老臣必须立刻回太医院,开库查验,列出方子……”
“不。”
卫子夫只说了一个字。
太医令和刚松了口气的刘莘,都愣住了。
“子夫?”
平阳不解地看着她。
卫子夫没有理会,她盯着太医令,一字一句,仿佛淬了冰。
“我要你,立刻配制出解药。”
“但是。”
她话锋一转,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每日,只给长平侯服用能吊住他性命的微量。”
“对外,他的病情,必须不断加重。”
“要让他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虚弱,仿佛随时都会咽气。”
“什么?!”
平阳公主失声惊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猛地抓住卫子夫的肩膀,用力摇晃。
“子夫,你疯了!那可是卫青!是你的亲弟弟啊!”
“你要拿他的命去当诱饵?!”
“皇姊!”
卫子夫反手抓住刘莘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
“我知道,是本宫的亲弟弟!”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
“我的心,难道不痛吗?”
“可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
她厉声反问。
“杀一个医官?抓几个暗桩?然后呢?让刘安那条老狗,把头缩得更深,等下一个机会,用更毒的手段来害我们吗?”
“皇姊,我们输不起第二次了!”
刘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输不起。
这次是夏婵拼死示警,下次呢?
卫子夫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逼回泪意。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一条饿狼,只有在闻到最诱人的血腥味,看到最虚弱的猎物时,才会完全抛弃警惕,露出自己的咽喉。”
“仲卿的‘病危’,就是那最浓的血腥味。”
“我要让那条狼,自己把头,伸进我们为它准备的绞索里。”
刘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卫子夫。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为何刘彻会独宠她一人,为何她能稳坐中宫。
这个女人,有着和陛下一样的狠绝,一样的胆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驾到——”
内侍的通传声让殿内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他怎么来了?
门帘被猛地掀开,汉武帝刘彻一身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本是听闻卫青身体不适,心中挂念,才深夜过来椒房殿想问问情况。
可一进门,就看到妻子和平阳皇姊双双红着眼,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令。
气氛不对。
“怎么回事?”
刘彻的脸色沉了下来,“卫青到底怎么了?”
平阳公主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卫子夫上前一步,将那包乌黑的药渣,呈到刘彻面前。
“陛下,仲卿不是病了。”
“是中毒。”
轰!
刘彻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死死盯着那包药渣,又看向太医令。
太医令将“腐肌散”的毒性颤声复述了一遍。
一股恐怖的、令人窒息的杀气,从年轻的帝王身上轰然爆发。
“锵——”
天子剑应声出鞘,剑锋在烛火下反射出森白的寒光。
“刘安!”
刘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英武的面容因暴怒而扭曲。
“好一个皇叔!好一个淮南王!”
“张汤!朕要张汤立刻带绣衣使者,查抄淮南王府在京的所有据点!给朕把那个下毒的医官碎尸万段!”
“朕要让刘安,给他女儿收尸!”
“陛下!”
卫子夫上前,用身体挡在了剑锋之前。
“不可!”
平阳公主也反应过来,一同跪下。
“陛下息怒!”
“息怒?”
刘彻双目赤红,状若狂狮。
“他们要杀朕的大将军!朕的肱骨!朕的兄弟!你叫朕如何息怒!”
“陛下,杀几个走狗,只会让主谋藏得更深!”
卫子夫仰头直视着暴怒的丈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臣妾有一计,不仅能让淮南王自投罗网,更能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她将方才的“阳谋”和盘托出。
滔天的怒火,在卫子夫清冷而决绝的目光中,一点点被压制。
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不屈的烈焰。
心中的杀意,逐渐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算计。
用他最倚重的车骑将军……作饵。
这枚饵,何其贵重。
这枚饵,又何其致命。
它不仅要钓出刘安,还要……
一个更大,更疯狂的计划,在刘彻的脑海中瞬间与卫子夫的计策合二为一。
“好。”
刘彻缓缓收剑入鞘。
“噌”的一声轻响,像是死神在耳边低语。
“就依皇后之计。”
他扶起卫子夫和平阳,声音已经恢复了帝王的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看向太医令。
“从现在起,你的命,和长平侯的命,绑在一起。”
“怎么做,皇后已经告诉你了。”
“办好了,你全家富贵。”
“办砸了……”
刘彻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
“老臣……遵旨!”
太医令叩头如捣蒜,冷汗早已浸透了背心。
他退下后,椒房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
刘彻握紧了卫子夫的手,轻声问。
“子夫。”
“此计……有几成胜算?”
卫子夫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光影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不知。”
“但,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