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椒房殿。
夏婵将一盏温热的牛乳放到卫子夫手边,压低了声音。
“娘娘,长信殿那位,去了召狱。”
卫子夫翻动竹简的指尖没有停。
“知道了。”
夏婵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
“王夫人那边……有些异动。”
这一次,卫子夫的手指停了。
她端起温润的玉杯,目光却越过杯沿,落在了墙上那幅巨大的疆域舆图上。
视线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
最终,她的指尖虚虚点在一个朱红的小点上。
建章营。
她将杯中牛乳一饮而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让她去。”
“告诉跟着的影子,线可以放长,但饵不能丢。”
“我要看那条蛇,是怎么自己钻进笼子里的。”
夏婵背心沁出一层薄汗,垂首应是。
“喏。”
在真正的猎人眼中,刘陵这条自以为是的毒蛇,连同被她蛊惑的王桑,都不过是引出另一条潜藏更深、更致命的毒蛇的诱饵。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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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王桑彻夜未眠。
刘陵的话,是钻进骨头缝里的魔音。
手中的锦帕,更像是一只活着的、滚烫的毒蝎。
妖后?
死而复生?
何其荒诞。
可卫子夫的崛起,一个歌姬,踏着无数贵人的尸骨登上后位,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诞!
她摊开那方锦帕。
一枚虎头铜制信物静静躺着,金线绣出的妖冶花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异香。
“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
这几个字,是通往权力的钥匙,也是地狱的请柬。
天色微明。
王桑看着镜中那张扭曲的脸,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再等。
多等一天,卫家的根基就更深一分。
王家的复兴,就更渺茫一分。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纵身一跃!
然而,建章营都尉赵信,手握兵权,她一介深宫妃妾,如何能见?
王桑在殿内疯狂踱步,一个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浮出水面。
姑母王太后生前曾提过,建章营里有个姓程的校尉,是王家沾亲带故的远房。
这是她唯一的稻草。
次日,王桑以“为先太后祈福,整理遗物发现故人信物,欲寻其后人”为由,向椒房殿递了牌子,请求出宫。
理由无懈可击,孝心感天动地。
她等来的,却是椒房殿的传召。
卫子夫依旧在看书,仿佛她只是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听闻王夫人找到了先太后的故人信物?”
卫子夫的声音温和依旧,却让王桑的血液几乎冻结。
“是……是妾身无意发现的。”
“哦?不知是哪位故人?说不定,本宫也曾听闻。”
卫子夫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份平静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审视。
王桑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是很久远的老亲了,妾身也只听姑母提过一嘴,那位故人姓程,如今似乎是在……建章营任职。”
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卫子夫静静看了她片刻。
那片刻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几乎要将王桑的伪装全部压垮。
然后,卫子夫笑了。
“原来如此。既是为先太后了却心愿,自是应当。”
“去吧。”
王桑如蒙大赦,仓皇告退。
她没看到,在她转身的瞬间,卫子夫的笑容敛去,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王桑的马车离开宫门。
几道不起眼的影子,如附骨之疽,悄然跟上。
马车并未直奔建章营,而是在城中一家偏僻的布庄停下。
王桑遣退宫人,独自从后门进入。
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朴素民妇的衣裳,戴上了帷帽。
她快步拐入一条僻静小巷,正要登上另一辆青布马车。
“站住!”
一声暴喝从巷口传来!
一队手持长戟的羽林卫,正大步走来!
王桑的血液瞬间凝固,想也不想,猛地闪身躲进旁边堆满破箱笼的角落,将自己死死塞进阴影里。
心跳停了。
她屏住呼吸,只听见沉重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一步步逼近。
“搜!”
箱笼被粗暴地挪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杆长戟的锋刃,擦着她的帷帽边缘扫过,甚至带下了一根丝线。
她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汗味与铁锈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时间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行了,一个破巷子,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
王桑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墙上,剧烈地喘息,后背早已湿透。
她从未觉得,活着如此艰难。
也从未觉得,复仇的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灼热。
她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来,登上了那辆青布马车。
“去建章营。”
***************
建章营。
大营之外,杀气森然。
王桑的马车被拦下。
她自称是程校尉的远房表妹,前来探亲。
许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犷汉子走了出来,正是程校尉。
他上下打量着王桑,眼中满是疑惑。
“表妹?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门亲戚?”
王桑连忙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程校尉掂了掂,脸上的疑色却未消。
王桑只能上前一步,声音压到极致。
“程校尉,小女子并非要见您。”
“此事关乎先太后清誉,我必须亲见赵信都尉。”
“先太后”三个字,让程校尉的脸色终于变了。
王桑趁热打铁,声音更冷。
“校尉可知,当年家母曾与程家姐姐有过一桩未成的约定?此事若成,王家必不忘今日之恩。若不成……这信物里的秘密,恐怕会牵连许多人。校尉,你敢赌吗?”
程校尉死死盯着她,眼中闪过惊疑与挣扎。
他捏着钱袋的手,青筋暴起。
最终,他仿佛泄了气,一挥手。
“跟我来。”
在一座独立的营帐前,程校尉停下,努了努嘴。
“赵都尉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
王桑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
帐内,一名男子正对着舆图凝神。
铠甲在身,腰挎长刀,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凶器。
正是赵信。
他听到动静,头也未抬。
“何人?”
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血腥气。
王桑屈膝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都尉大人。”
赵信这才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眉头立刻拧紧。
“军营重地,女子与狗不得入内!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蔑,仿佛她的存在都玷污了这里的空气。
王桑被他的气势压得双腿发软。
但一想到刘陵的话,和王家的未来,她强迫自己站直。
她没有争辩。
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了那方金线锦帕包裹着的虎头铜。
双手呈上。
“有人托妾身,将此物交给都尉。”
赵信的目光落在锦帕上,起初只是随意一瞥。
当他看清那用金线绣着的、妖冶奇特的花卉图案时——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那是一种只产于淮南八公山的毒花。
名为“醉梦仙”。
刘陵最喜欢的花。
而锦帕里包裹的虎头铜,那是他当年在匈奴的部族信物!
赵信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他没有跳起来,而是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了。
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冰冷,从他脚底直冲天灵盖。
王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举着那方锦帕。
帐内的空气,死一样寂静。
终于,赵信动了。
他一把抓过锦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将锦帕凑到鼻尖。
那股幽秘的异香钻入鼻腔,熟悉得让他浑身战栗。
错不了!
就是这个味道!
他死死盯着王桑,眼神锐利得像要将她活活剐了。
“她……还说什么了?”
他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又带着压不住的颤抖。
王桑看着他剧变的脸色,心中又惊又喜。
赌对了!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暗语。
“她说……”
“北境的雪绒花,该开了。”
“轰!”
赵信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兵器架上。
“哐当——!”
长刀弓箭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响动。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刘陵!
那个疯女人!
她竟然还留了后手!
淮南王府已经完了!她还想把自己也拖下水!
帐篷内,只剩下赵信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眼中,闪烁着惊恐、挣扎,与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良久,他抬起头,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死死盯住王桑。
“她……还要你做什么?”
王桑垂下眼帘,声音平静。
“她说,你只要见了此物,就知道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