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颇的哭嚎声被雨幕吞噬,消失在殿外。
宣室殿内,陷入一种死寂。
污秽都被清理,只剩下最本质的对峙。
天子,与他的将军。
皇权,与军功。
刘彻的目光落在卫青脸上,像铁匠在审视一柄淬火过度的刀,掂量它是否还趁手,会不会在使用时突然崩裂。
“卫青。”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
“夏侯颇罪有应得,你揭发有功,朕记下了。”
话锋陡然劈下,如刀锋转向。
“但是,功,不能抵过。”
“朕问你,擅自回京、当街抗旨,你是为天下公义,还是为朕的皇姊?”
这个问题,是一条绝路。
答为公,是臣子骄纵,干预君上家事。
答为私,是将军狂悖,将私情凌驾于圣旨之上。
殿内残存的几位大臣,连呼吸都已停滞。
卫青依旧跪得笔直,背脊如未折的枪。
他没有半分犹豫。
“回陛下,臣,既为公,也为私。”
卫青抬头,那双在战场上看过无数生死的眼睛,此刻灼灼地直视着龙椅上的君王。
“为公!河西大捷,臣须亲呈捷报于御前!夏侯颇此等国贼,盘踞朝堂,人人得而诛之,此为臣子本分!”
“为私……”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视线扫过身旁的刘莘。
那一眼,藏着饮冰茹雪的半辈子。
“臣与殿下相识于微末,受知遇之恩。若眼看殿下被禽兽玷污而无动于衷,臣与道边畜生何异?!”
“臣是人,不是只知听令的行尸走肉!”
“所以臣抢了!”
“哪怕是死,臣也认!”
这不是辩解。
这是宣告。
刘莘紧咬的唇瓣猛然一颤,一滴泪,滚烫地砸落。
“好一个有心的活人!”
刘彻猛地一掌拍在龙案上,那沉重的撞击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放肆!”
他怒不可遏地站起,宽大龙袍下,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好……好得很!
若前世,卫青有今日一半的胆魄,皇姊也不至于在汝阴侯府受那数年猪狗不如的折辱!
刘彻的内心在咆哮,脸上却是山崩地裂的帝王之怒。
“在你的心里,你的私情,大过朕的圣旨!大过大汉的法度!”
“臣不敢!”
卫青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但在臣心中,皇家的颜面,比臣的性命更重要!”
他猛地再次抬头,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陛下!您要嫁的阳信长公主,是高祖血脉!夏侯颇是什么东西?若真让长公主下嫁,天下人会如何议论皇室?!”
“他们会说,天家无情,将长公主作为平衡朝局的工具!”
“臣擅离职守是死罪!但臣,绝不能眼看陛下的颜面,被一个畜生踩在脚下!”
这番话,字字泣血,与其说是求饶,不如说是用自己的命,在将皇帝的军。
刘彻心口剧震。
卫青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最隐秘的痛处。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阳信长公主刘莘,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长公主与生俱来的清冷与威仪。
“陛下。”
“夏侯颇设局逼婚,您知道。”
“您明知他是何等货色,却依旧赐婚,您也知道。”
“您想用我的婚事敲打卫氏,试探大将军,权衡你的君臣之道,这些,我亦知道。”
她抬起眼,平静地注视着御座上那个既是君王、也是她弟弟的男人。
“皇姊可以是你手中的棋子,但,皇姊有自己的骄傲。”
“今日若非大将军,明日史书便会记下,天子的亲姊,下嫁禽兽,沦为天下笑柄。”
“而我,”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如冰裂,“会在新婚之夜,以三尺白绫,自绝于汝阴侯府。”
“届时,您得到的是一个顺从的臣子,一具你皇姊的尸体,和一个永世洗不掉的污点!”
刘彻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住了。
前世的记忆,如冰冷的潮水没顶而来。
皇姊下嫁汝阴,被夏侯颇毒打,数年折辱,形同枯槁。
那是他心中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疤。
他这一世,本就是为改变这一切。
可权力的刀锋太过锋利,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却没想过,他们会用掀翻棋盘的方式来对抗君王。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世,他们都变了?
卫子夫……
一定是她!
刘彻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穿透宫墙,望向椒房殿的方向。
那个女人,不仅在改自己的命,还在改她身边所有人的命!
她这是在……挑战“天命”!
挑战前世既定的宿命!
她果然同他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归来。
一股混杂着欣赏与至深忌惮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许久。
刘彻缓缓坐回龙椅,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帝王威仪。
他要将这匹脱缰的烈马,重新套上笼头。
用一个它永远无法拒绝的笼头。
“卫青。”
“臣在。”
“擅离职守,功过相抵。”
“当街抗旨,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朕罚你,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
这个惩罚,轻如鸿毛。
刘彻的目光转向刘莘,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至于阳信长公主,与臣子当街拉扯,形同私奔,成何体统!”
“朕罚你二人……”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
“……即日成婚。”
“朕就是要告诉天下,朕能娶歌姬为皇后,朕的皇姊,就能嫁骑奴出身的大将军!”
“不管是三代列侯,还是封地豪强,朕就是要亲手捧出一个不专权的外戚!”
“而你,卫青,你敢在朕的棋盘上演出主角的戏,就要承担主角的代价!”
“你这一生,都抹不掉,是朕把你从骑奴提拔成了大将军。你能当朕的小舅子,朕,也能当你的小舅子。”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成全!
他用帝王的手,将卫青梦寐以求的东西,变成了一副金光闪闪的锁链,重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道婚事,是恩赐,更是警告。
是为“圣锁”。
卫青和刘莘都愣住了。
卫青的心中翻江倒海,有狂喜,有苦涩,更有对那深不见底的皇权最原始的敬畏。
刘莘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卫青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此刻,温暖而有力。
“郭舍人,去传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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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圣旨还未到。
尹尚宫匆匆从殿外走来,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宣室殿……大将军和陛下……对峙起来了。”
卫子夫正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闻言,脸上平静无波。
“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
夏侯颇的那些腌臜事,本就是她让东方朔捅出去的。
她算准了卫青一生的隐忍之下,埋着卫氏深入骨髓的刚烈。
她也算准了刘莘的情。
更算准了……刘彻的心。
她要的,就是这一场对峙。
用这一场对峙,撕开前世那张密不透风的宿命大网。
“娘娘,您就不担心吗?”尹尚宫急得不行。
卫子夫的唇边,逸出一丝极淡的笑。
“担心什么?担心陛下会杀了大将军?”
“他不会。”
“他只会用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把皇姊和阿弟,变成他手里最牢固的锁。”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声。
“圣旨到——”
尹尚宫听完圣旨,喜不自胜:“娘娘!陛下赐婚了!大将军和阳信长公主殿下他们……”
“皇后娘娘,陛下传您过去。”
郭舍人提醒一句。
卫子夫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喜悦。
这道圣旨,不是结局。
是她撕开命运的第一道口子,也是刘彻扎下的第一根刺。
就在此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带着风雨的气息,落在了窗棂上。
尹尚宫取下信筒,递了过来。
卫子夫展开字条,目光在那小小的布帛上凝固了。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骠骑将军率千骑,携休屠王与祭天金人,星夜驰援,已至长安百里外。”
“另,‘卫长公主’同行。”
霍去病……
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卫长公主刘纁。
卫子夫捏紧了字条,只觉得额角一阵抽痛。
一个疯子就够难缠了。
现在,来了两个。
一场风暴刚刚平息。
另一场更大的,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