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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头的伤裹在层层细棉布里,如同一个沉重而滚烫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皮肉下缓慢滋长的钝痛。那阴寒的麻意并未完全散去,蛰伏在血脉深处,伺机而动。太医开的汤药一日三遍,苦涩的药味几乎浸透了云知微的骨髓,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苦。她恹恹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春日迟迟,阳光透过茜纱窗,滤成一片朦胧而缺乏暖意的光晕,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肥白的花瓣在料峭春风里瑟缩着,像极了祭奠用的纸花。

青霜端来的药碗搁在小几上,袅袅白气升腾,扭曲了光影。云知微的目光却落在榻边矮几上摊开的那本《孙子兵法》上。深蓝色的封皮,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这是兄长云铮的旧物。出征前那些日子,他总爱在书房里就着烛火研读此书,眉宇间是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憧憬。他曾指着其中一句,意气风发地对她说:“微微,待阿兄在西北立下战功,封狼居胥,定给你挣个风风光光的诰命!”

诰命未至,魂断关山。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抚过书页上兄长留下的、力透纸背的朱砂批注。那些字迹,遒劲飞扬,如同他策马扬鞭的身影,每一个转折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此刻,却只余下刺目的猩红,如同凝固的血。

“兵者,诡道也……”她低低念出声,声音干涩沙哑。目光落在兄长在“诡道”二字旁画下的重重圈点,以及他信手写下的见解:“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西北胡马,看似剽悍无谋,然其部落相争,亦深谙此道。破之,当以利诱分化,使其自乱阵脚。”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淹没了肩头的伤。泪意汹涌而上,模糊了视线。那些鲜活的、带着体温的记忆碎片,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压了回去。

不能哭。爹爹已经够苦了。云家,不能再添一丝悲声。

目光仓惶地移开,仿佛那书页上的朱砂字迹会灼伤她的眼睛。她随手抓过旁边另一本书——是昨日青霜怕她烦闷,特意寻来的《女诫》。崭新的素白封皮,内页纸色匀净,字迹是工整秀气的馆阁体,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墨香,温顺平和,与兄长那本兵书上历经岁月沉淀的、略带冷冽的书卷气截然不同。

翻开《女诫》,目光落在那些规训女子德容言功的字句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字字句句,如同无形的枷锁,冰冷而沉重。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窒闷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兄长的批注是那样鲜活锐利,如同划破长空的鹰隼;而眼前这些文字,却像是精心编织的、华丽而冰冷的囚笼。她仿佛看到无数和她一样的女子,被这无形的牢笼禁锢一生,如同庭院里那些精心修剪、却永远无法触及天空的玉兰。

一股强烈的、近乎叛逆的情绪,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骤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凭什么?凭什么兄长可以纵论天下,挥斥方遒,而她只能困守在这方寸之地,背诵这些束缚灵魂的教条?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抓起了矮几上那方沉甸甸的、刻着云纹的端砚,狠狠砸在砚池里墨色最浓稠处!墨汁飞溅,几点乌黑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如同绝望的泪痕。她抓起那支兼毫笔,饱蘸浓墨,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狠狠在《女诫》崭新洁白的书页上划下——

“守节?守谁之节?整齐?整齐给谁看?”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被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不甘,如同困兽的嘶吼。浓黑的墨汁在素白的纸上洇开,触目惊心。

笔锋没有停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兄长的身影、兄长的声音、兄长批注兵法时飞扬的神采……这一切与眼前这冰冷的《女诫》形成最尖锐的讽刺。她疯狂地写着,将那些被《女诫》强行压下的、属于云铮的、带着铁血与硝烟气息的感悟,倾泻而出:

“虚则实之?何如以力破之!边患如疥癣,当以雷霆扫穴,斩草除根!怀柔?徒增其狼子野心!”(针对兄长批注中“以利诱分化”的论点)

“动静有法?战场瞬息万变,拘泥成法者,坟头草已三尺!”(对应《女诫》“动静有法”)

“清闲贞静?若敌寇破门,清闲是引颈待戮,贞静是坐以待毙!”(针对《女诫》“清闲贞静”)

她写得飞快,字迹潦草狂放,早已失了闺秀的娟秀,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感。墨色在纸上恣意流淌,如同她心底奔涌的岩浆。那些属于兄长的、属于战场的、属于金戈铁马的思考,混杂着她自己无处宣泄的悲愤与质疑,将一本《女诫》涂抹得面目全非。

不知写了多久,直到手腕酸软,砚池里的墨汁几乎耗尽。云知微喘息着停下笔,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肩头的伤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看着眼前这本被自己彻底“玷污”的书册,那狂放的墨迹覆盖了原本工整的馆阁体,如同战场上被铁蹄践踏过的土地。一种巨大的虚脱感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冷的茫然与恐惧。她在做什么?这本该被供奉的圣贤书,被她毁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父亲云崇山下朝归来了!

云知微悚然一惊,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手忙脚乱地想将那本面目全非的《女诫》藏起来,可哪里还来得及?慌乱中,她抓起那本兄长的《孙子兵法》,试图盖住《女诫》。然而,就在她指尖触及那深蓝色封皮的刹那,一股极其浅淡、却异常冷冽的松烟墨香,混杂着一丝如同深埋地底铁锈般的冷硬血气,毫无预兆地钻入鼻腔!

这气息……如此熟悉!

昨夜深巷中,那银面人靠近时,萦绕周身的,正是这种矛盾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它怎么会出现在兄长的旧书上?

云知微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低头,凑近那本《孙子兵法》的书页缝隙,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就是它!那冷冽的松烟墨香,如同冬日雪后松林的气息,清冽纯粹;而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血气,却带着一种战场归来的、深入骨髓的沧桑与冰冷。两种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印记。这味道,绝不是兄长留下的!兄长的书卷气,是阳光晒过的陈旧纸张和常用墨锭的温和气息,绝没有这种……如同刀锋淬火般的冷硬感。

她猛地抬头,视线如同受惊的鹿,仓惶地扫过紧闭的房门,扫过寂静的庭院,最后落回眼前这本沾染了陌生气息的旧书上。是谁?谁碰过兄长的遗物?那银面人?他为何要动这本书?昨夜夺钗,今日书染异香……他到底想做什么?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吱呀——”

门被推开。云崇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朝堂上的肃穆与疲惫。他习惯性地走向女儿常坐的软榻方向,目光扫过矮几上散乱的书册和墨迹狼藉的砚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微微,”他的声音带着倦意,目光落在女儿苍白惊惶的脸上,放缓了语气,“今日可好些了?太医的药……”

话音戛然而止。

云崇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本摊开的《女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书页空白处那些力透纸背、墨迹淋漓、狂放不羁的批注上!

“当以雷霆扫穴,斩草除根!”

“拘泥成法者,坟头草已三尺!”

“清闲是引颈待戮,贞静是坐以待毙!”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上!那笔锋的走势,那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锐气与桀骜,甚至那因用力过猛而在纸背留下的深刻凹痕……都像极了!

像极了他那早逝的、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云铮!

云崇山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踉跄一步,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惯于在兵部舆图与军报间运筹帷幄、沉稳如渊的眸子,此刻却剧烈地颤抖起来,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难以置信!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了那本被墨迹涂污的《女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发白,捏得那脆弱的书页咯吱作响。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狂放的字迹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在确认一个可怕的、足以摧毁他所有伪装的幻影。

“这……这是谁写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那双因震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如同两道利刃,直直刺向软榻上惊魂未定的云知微,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逼视的厉色!

云知微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狰狞的反应彻底吓住了。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肩头的伤和心口的绞痛瞬间被这恐惧淹没。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孙子兵法》,那上面残留的冷冽墨香与铁锈血气,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惊恐地、茫然地摇头。

云崇山看着女儿惨白的小脸和惊惧的眼神,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巨大情绪,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冷却。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回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再次看向手中书页上那些刺目的墨迹。那狂放的笔锋,那熟悉的锐气……不,终究是不同的。铮儿的字,虽也张扬,却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而眼前这字,在狂放之下,分明浸透了更深的悲愤与绝望,如同负伤的孤狼最后的嘶嚎。

不是铮儿。

只是一个……酷似的影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释然,而是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在无边黑暗里看到一丝微光,奋力追去,却发现那只是磷火,反而将周遭的黑暗映衬得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重的悲哀,瞬间压垮了这位兵部尚书挺直的脊梁。他高大的身形佝偻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捏着书页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白,却失去了所有力量,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却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沉重的悲鸣。再开口时,声音已是一片死寂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

“女子……当以贞静娴淑为本。”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女儿,而是空洞地落在那些被墨迹覆盖的《女诫》原文上,又像是穿透了书页,落在某个虚无的、承载着无尽伤痛的点上。“这些……狂悖之言……”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最后一丝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污了圣贤书!留着何用?!”

话音未落,那双曾执掌兵符、调遣千军的大手,带着一种与身份地位截然不符的、近乎癫狂的蛮力,猛地抓住那写满墨迹的书页——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炸响!

崭新的、被浓墨重彩涂污的纸页,连同上面那些浸透了悲愤与不甘的字句,在云崇山指间被硬生生撕扯开来!墨迹淋漓的残破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蝶翼,纷纷扬扬,飘散在惨淡的春光里。

云知微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也被这刺耳的撕裂声,硬生生撕成了碎片!她死死抱着怀中那本染着陌生冷香的《孙子兵法》,指尖冰冷,浑身僵硬,如同被冻住。她看着父亲手中那飘落的、承载着她所有悲鸣与质疑的碎片,看着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绝望与暴怒的痛苦深渊,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窗外,庭院角落的阴影深处,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墙壁的墨迹,无声无息。沈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廊柱,将房内那刺耳的撕裂声、云崇山绝望的嘶吼、以及云知微那无声的崩溃,尽数收入耳中。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那方墨锭。墨色乌沉,触手温润,散发着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冷冽纯粹的松烟墨香。只是,这墨锭的底部,极其隐秘地,嵌着一粒细如芥子、颜色与墨锭本身几乎融为一体的褐色小丸。一股极淡的、非松烟本源的、带着一丝甜腻的异香,正从这粒小丸上极其缓慢地弥散开来,融入那清冽的墨香之中。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锭底部那细微的凸起。浓密的长睫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彻底遮蔽了眸底翻涌的、足以将自身焚毁的痛苦与挣扎。只有紧抿的薄唇,绷成一道毫无血色的、冷硬如刀的直线,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某种凌迟般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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