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逼仄,四壁漏风,腐朽的霉味与干草陈腐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胸口。云知微蜷缩在角落一堆半湿的麦秸上,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白日受过的拳脚伤处,细密的疼痛如跗骨之蛆。更深露重,寒气无孔不入,透过单薄囚衣渗入骨髓,四肢百骸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唯余心口一点不甘的灼烫,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里微弱地跳动。
指尖无意间触到腰间硬物——那条被强行塞入她怀中、作为“通敌铁证”的染血西夏腰带。粗砺的皮革,冰冷沉重,边缘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在墨汁般的黑暗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锈气味。白日里云府被抄检时的喧嚣、母亲绝望的哭喊、父亲被强按在地时颈骨发出的脆响、兵丁狞笑着踢翻祖宗牌位的碎裂声……无数声音碎片在脑中炸开,尖锐得刺穿耳膜。
她猛地攥紧腰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皮革粗糙的纹理深深嵌入皮肉,仿佛唯有这真实的痛楚才能压住喉头翻涌的血腥与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愤。指腹下,腰带内侧靠近盘扣处,有一小块异样的坚硬凸起,触感与周遭皮革截然不同,边缘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白日里兵荒马乱,这异样竟被忽略。她屏住呼吸,借着从破窗缝隙渗入的一缕惨淡月光,指甲抠向那缝隙边缘。细微的“嗤啦”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绢帛!她心头剧震,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惊呼,用身体更紧地挡住那点微光,指尖颤抖着,一点点将那片薄如蝉翼的绢布从夹层里抽了出来。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爬满全身,比这柴房的夜更冷——这竟是西北海防布阵的详图一角!通敌?这分明是构陷!是有人要用云家满门的血,来掩盖这惊天的图谋!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朽烂的木门,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吱呀”,一道瘦长的身影无声地滑了进来,带来一股微弱的、与这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的沉水香气。
沈砚。
他提着一只不起眼的旧竹屉,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杂役,脚步落在潮湿冰冷的地面,几近无声。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却随时可能掀起吞噬一切的暗涌。
竹屉轻轻放在离她不远的地上,盖子掀开,温热的食物气息混着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短暂地驱散了霉腐气。一碗熬得浓稠的粟米粥,上面点缀着几片腊肉,旁边是一碟清淡的素菜,底下还压着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材。这在平日不值一提的饭食,此刻却灼烫着她的眼。
“吃。” 沈砚的声音低哑,如同被粗粝的砂纸磨过,简短得没有任何温度。他垂着眼,目光似乎落在那碗粥上,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云知微没动。她只是抬起头,冰冷的视线直直刺向他,那目光里淬着刻骨的恨意与毫不掩饰的审视,像两柄淬了毒的冰锥。“沈大人屈尊降贵,来给阶下囚送断头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冰渣,“还是来看看,我这通敌叛国的罪人,有没有在你们构陷的‘铁证’前羞愧自裁?”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迎上她冰寒彻骨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有瞬间汹涌的痛楚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郁覆盖。他薄唇紧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一个字也未辩解。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沉重得令人窒息。他弯下腰,似乎想将竹屉再往她跟前推近一些。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动作却突兀地顿住了。他的目光越过粥碗,死死锁在竹屉一角——云知微方才因激动而随手放在冰冷地面上的那根发簪。
那只是一支极其普通的男子银簪,样式简洁,簪身已有些磨损发暗。簪头却异样地尖锐,在微弱的月光下,一点刺目的猩红赫然凝结其上,那是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
云知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是兄长的发簪!是她及笄那年,兄长亲手为她挽发所用,后来兄长戍边,她便一直贴身珍藏,视若珍宝。白日抄家混乱,她拼死也只藏住了这个!簪尖那一点暗沉的血……难道是兄长在流放途中……
巨大的恐慌与剧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扑过去,动作快得带翻了竹屉边缘,滚烫的粥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抓起那根冰冷的发簪,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头几乎要刺破她的皮肉。簪尖那点黑红的血迹,在月光下像一只狞笑的眼,无声地诉说着可能发生在兄长身上的惨烈。
“他的血?”她抬起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的寒气,眼睛死死盯着沈砚,像濒死的困兽,“是不是他的?沈砚,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簪尖直直指向他,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沈砚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脸色在阴影里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染血的簪尖,眼神剧烈地翻涌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欲破体而出。痛苦、挣扎、还有一种云知微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与无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柴房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曾执掌生杀、翻覆朝堂的手,此刻竟在身侧微微颤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他猛地别开脸,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她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恨意和绝望。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一把拉开那扇朽烂的木门,身影仓皇地没入门外更浓重的黑暗里,留下那扇门在夜风中空洞地摇晃,吱呀作响,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柴房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彻骨。泼洒的粥在冰冷的地面迅速凝结,药味混着糜烂的谷物气息,弥漫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那点微弱的月光,也随着门的晃动而明灭不定,如同她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光亮。
云知微瘫坐在冰冷的麦秸堆里,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痛。她死死攥着那根染血的发簪,簪尖冰冷的触感和那点干涸的血迹,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掌心,一直烫进心里。兄长的生死未卜,家族的轰然倾塌,沈砚那无法解读的沉默与痛苦……所有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支簪子?为什么沈砚看到它,会有那样近乎崩溃的反应?那沉默,是默认?还是……另有隐情?那无法言说的眼神里,究竟藏着什么?
泪水终于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紧握发簪的手背上。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头,身体因无声的恸哭而剧烈地颤抖。那根冰冷的银簪,几乎被她掌心的温度焐热,尖锐的簪头刺痛了她,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却突兀地从簪身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机括被她的体温无意间触发。
哭声戛然而止。
云知微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凝固,眼中只剩下惊疑不定的锐利光芒。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紧握发簪的手上。那感觉……不是错觉!就在簪身靠近簪头下方约一寸处,那原本平滑的银质表面,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声更清晰的、类似微小簧片弹开的、极其细微的“嗒”声!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借着那缕微弱摇曳的月光,她将发簪凑到眼前,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簪身。触手冰凉,但在那细微声响传来的地方,指腹下……竟真的感觉到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那缝隙极其隐蔽,环绕簪身一圈,若非这突兀的异响和指尖的专注探寻,根本无从察觉!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发簪!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兄长临行前将此物贴身交给她,语焉不详地叮嘱“贴身藏好,万勿离身”,当时只当是兄妹情深的念想。难道……难道这竟是……?簪尖那点刺目的血迹,此刻在云知微眼中,不再仅仅是痛苦和死亡的象征,更蒙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充满未知可能性的惊疑。
她死死盯着簪身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兄长的血?沈砚的失态?这簪子诡异的空心?这三者之间,究竟缠绕着怎样惊心动魄、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比这柴房的夜更冷,更绝望,却又在绝望的深渊里,猛地燃起一簇令人心惊胆战的、幽暗的希望火苗。
那缝隙,就是通往地狱或生天的唯一窄门。她颤抖的指尖悬停其上,下一步,是万劫不复,还是……一线生机?簪身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