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未沉入仁慈的黑暗,而是被一桶夹杂着冰碴的、恶臭的冷水强行拖拽回残酷的现实。
冰冷刺骨的水流猛地泼在脸上,狠狠冲击着裸露的、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将云知微从昏迷中激醒!
“咳!咳咳咳!”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水混合着血沫从口鼻中喷出,肺叶如同炸裂般疼痛。眼皮沉重如铁,艰难地睁开,模糊的视野里,依旧是那间阴冷的石牢,跳跃的火把,以及那个端坐在前方、如同噩梦化身的银面。
赫连统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手中还拎着那个空了的木桶。
银面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面具,落在她身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桶水只是拂去了一件物品上的灰尘。
“清醒了?”他平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么,继续。”
云知微浑身湿透,冰冷地颤抖着,伤口火辣辣地疼,灵魂深处那观测印带来的灼痛余悸未消。而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是脑海中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的、银面最后抛出的那个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可怕指控!
沈砚……铁鹞子统帅……下令将兄长挫骨扬灰……
不!她不相信!她不能相信!
那是她曾经倾心爱恋过的人啊!即便后来恨他入骨,她也从未想过他会恶毒、卑劣到如此地步!那不仅仅是杀戮,那是彻头彻尾的亵渎与毁灭!
“你撒谎……”她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眼中燃烧着绝望却不肯熄灭的微弱火焰,“……你骗我……沈砚他……不可能……”
银面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传来,冰冷而空洞,不带丝毫暖意。
“人类的否认,总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缓缓说道,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尤其是在‘真心散’面前。”
真心散?那是什么?
云知微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
赫连统领走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半碗热气腾腾、颜色诡异的羹汤——那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混合着墨绿、暗紫和灰黑的浑浊色泽,表面漂浮着一些被煮得烂糊、形状难以辨认的菌菇类食材,散发出一种极其浓郁的、混合着土腥、腐木和某种奇异甜香的刺鼻气味,令人闻之欲呕。
“彩斑毒蕈,辅以忘忧草、蚀心花,文火慢炖十二时辰,取其精华,去其形骸,名曰‘真心散’。”银面平淡地介绍着,仿佛在说一道寻常菜谱,“服之者,五感渐失,心神涣散,唯余本能,口吐真言。乃鹞鹰所审讯重犯之必备良药。”
毒蕈?!他要用毒药来拷问?!
云知微惊恐地看着那碗颜色骇人、气味诡异的毒羹,拼命地向后缩去,试图躲避:“不……我不喝……拿走!”
赫连统领毫不理会她的抗拒,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陶碗,就要将那滚烫的、冒着诡异热气的毒羹强行灌下去!
“唔……唔唔!”云知微奋力挣扎,头部拼命摇摆,毒羹泼洒出来一些,溅在她的脸上、脖颈上,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和难以形容的恶心感。
混乱中,她的目光猛地瞥见那羹汤中翻滚的、一片格外显眼的菌菇——那菌菇伞盖上有着一圈圈极其鲜艳、如同彩虹般的同心圆斑纹,色彩绚丽得令人头晕目眩!
彩斑毒蕈!她曾在云府藏书阁的孤本毒经上见过相关的恐怖记载!此蕈毒性极其猛烈,能损毁神经,重则立毙,轻则致幻、失感、瘫痪,过程痛苦无比,无药可解!
极致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一甩头!
“哐当!”
陶碗从赫连统领手中脱手,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滚烫的、颜色诡异的毒羹大部分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股带着异香的青烟。
赫连统领脸色一沉,抬手就要教训云知微。
“够了。”银面淡淡开口阻止了他。
银面的目光落在泼洒的毒羹和碎裂的陶碗上,又缓缓移向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的云知微,银色面具下的眼神似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倒是有点烈性。”他语气依旧平淡,“可惜,浪费了赫连统领一番心血。”
赫连统领连忙躬身:“是属下失职!”
银面微微摆了摆手:“无妨。药力虽大部分流失,但溅入她口中的那些,加上皮肤接触吸收,剂量……也勉强够了。”
云知微闻言,心脏骤然缩紧!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确实尝到了一点残留的、极其苦涩诡异的味道,脸上和脖颈被溅到的地方也开始传来一阵阵麻木和灼热交织的异样感。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吗?
她惊恐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起初只是被溅到处的麻木,很快,一种奇怪的、仿佛与世界隔了一层毛玻璃的感觉开始蔓延开来。
火把的光芒似乎变得不那么刺眼了,跳跃的火苗边缘开始模糊。石牢里的霉味、血腥味、还有那毒羹残留的异香,仿佛在迅速褪去,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遥远。耳边赫连统领的呼吸声、火把的噼啪声,也渐渐变得朦胧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最可怕的是味觉!她口腔里原本残留的血腥味和冷水的腥气,正在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空洞的麻木,仿佛她的舌头变成了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
五感……正在消失!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试图握紧拳头,却发现手指的触感也变得异常迟钝,仿佛戴了一层厚厚的手套!
“看来,药效开始了。”银面冰冷平静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飘忽不定,“现在,让我们再来谈谈……沈砚,和那场‘挫骨扬灰’。”
他的声音像是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穿透那层越来越厚的感官隔膜,直接钻入她逐渐涣散的心神深处。
云知微努力想要集中精神,想要抵抗,但大脑却像是一团被水泡开的棉絮,沉重、混乱,无法思考。那些被她拼命压抑、拒绝相信的可怕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兄长焦黑的尸体……那本《三字经》……铁鹞子的印记……沈砚冰冷的脸……
“不……不是他……”她艰难地吐出字句,声音虚弱而模糊,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观测印”微微一亮。
一阵并不强烈、却足以穿透药力麻木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袭来!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是他。”银面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在她混沌的脑海中反复回荡,“下令者,沈砚。执行者,铁鹞子。证据,确凿。你,心知肚明。”
“不……”
“是你心中的不甘和那点可笑的旧情,在蒙蔽你的判断。”
“我没有……”
“承认它。承认你看错了人,爱错了人,信错了人。承认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你,接近云家。承认他最终的残忍和背叛。”
银面的声音如同最狡猾的毒蛇,利用着药力带来的心神涣散和观测印的痛苦折磨,一点点地撬开她坚固的心理防线,将那些恶毒的种子强行植入她混乱的意识深处。
云知微的意识在药力作用下不断下沉,整个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唯有银面那冰冷的声音和观测印的刺痛无比清晰。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无比痛苦的噩梦,想要醒来,却无力挣脱。
“是他……毁了云家……”
“是他……害死了你父兄……”
“是他……连你兄长的尸骨都不放过……”
“恨他……”
“承认你恨他……”
那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放大。
混乱中,她仿佛又看到了沈砚的身影——不再是流放岛上那个时而冰冷时而痛苦的复杂存在,而是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隐藏在阴影中的、嘴角带着残忍笑意的恶魔形象!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心理防线在药力和持续的心理暗示下,终于开始崩溃。
“……为什么……”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眼泪无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水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因为权力。因为野心。因为你们云家,挡了他的路。”银面给出了简洁而冰冷的答案,如同铁锤,砸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云知微彻底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破碎的声音:
“……是……他……”
两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抽干了她所有的生机。
她承认了。
在药物和精神的双重摧残下,她亲口承认了那个她最不愿相信的、最残酷的“真相”。
银面静静地看着她彻底崩溃的模样,银色面具毫无波澜。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云知微猛地身体一颤,胃里那点残留的毒羹和之前喝下的冷水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药物反应下疯狂翻涌!
“呕——!”
她猛地侧过头,控制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
由于味觉和嗅觉几乎完全丧失,她甚至感觉不到呕吐物的气味和味道,只能感觉到喉咙和食道被强行冲刷的灼痛和痉挛。
少量的清水、混合着那颜色诡异的毒羹残渣、还有之前咽下的血沫,一股脑地呕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赫连统领嫌恶地皱了皱眉。
银面的目光却骤然一凝,定格在那摊呕吐物中!
只见在那摊污秽之中,几颗极其微小的、约莫米粒大小、呈现出一种奇异晶莹剔透质感、仿佛某种树脂或琥珀凝结而成的、散发着极微弱柔和白光的小珠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在昏暗的火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光芒,与周围污秽形成极其刺眼的对比!
那是……什么?!
银面猛地站起身,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快步上前,不顾污秽,蹲下身,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了一颗那奇异的小珠子。
珠子触手冰凉,质地坚硬,内部仿佛有微光流转。
赫连统领也惊呆了,不明所以。
银面将珠子凑近眼前,仔细查看,又放到鼻尖轻轻一嗅(尽管他戴着面具),随即,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一震!
他猛地抬头,看向因为剧烈呕吐而再次虚脱瘫倒、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死去的云知微,银色面具下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光芒!
“避毒珠……”他极其低声地、近乎耳语般吐出了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动摇”的情绪!
“而且是……以彩斑毒蕈为主药,融合她体内某种……特殊血脉之力……意外凝结而成的……最高品级的避毒珠?!”
他死死盯着掌心中那枚微小的、晶莹的珠子,又猛地看向云知微,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这个人!
“你的血……”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巨大的惊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到底……”
他的话没有说完。
石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脚步声!一名鹞鹰所属下未经通传,竟直接冲到了石牢门口,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地急声禀报:
“禀银面大人!赫连统领!不、不好了!!”
“地牢最深处的‘那个东西’……它、它突然醒了!正在疯狂冲击禁制!我们快压不住了!”
银面和赫连统领的脸色瞬间剧变!
银面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枚意外得到的“避毒珠”,看了一眼彻底昏死过去的云知微,眼中闪过一丝极其迅速的权衡和决断。
“赫连!立刻带人去镇压!不惜一切代价!”他厉声下令,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那她……”赫连统领看向云知微。
银面沉默了一瞬,快速道:“锁死这里!待我处理完那边再来!”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石牢外的黑暗通道中,甚至顾不上那本《三字经》和地上的海防图。
赫连统领也不敢怠慢,立刻紧随其后冲了出去,重重关上铁门,落锁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响亮。
石牢内,瞬间只剩下云知微一个人。
她瘫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湿透,满脸血污,昏迷不醒,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在她散乱的呕吐物旁,几颗晶莹的“避毒珠”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光芒。
而在她那毫无知觉的、被铁链锁住的手腕内侧,之前挣扎时被铁链磨破、又沾染了毒羹和呕吐物的伤口处,一滴极其微小的血珠,正缓缓渗出,滴落。
那血珠的颜色……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极其淡薄、却绝不寻常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