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徐长卿缓缓睁开的眼眸。
意识初醒,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碰撞,他猛地侧头,看到床畔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脱口而出,声音干涩而急切:
“穗安?我还活着……你和孩子……还有南诏国……都没事吧?”
穗安正凝神感知他体内气息流转,闻言浑身一颤,一直强压的酸楚瞬间冲垮堤坝,眼泪扑簌而下,滴落在他手背。
冰凉的触感让徐长卿骤然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想坐起,“你别哭啊,我……我……”
他语无伦次,混乱的记忆飞速梳理,今生的二十七载与前世百年的爱恨交织对撞,最终缓缓沉淀。
他动作停住,眼神由最初的惶惑迷茫逐渐变得清晰,却也更沉痛,低声道:“我……我是……”
穗安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伸手扶他坐起,掌心贴在他后心,精纯温和的女娲灵力缓缓渡入,引导他体内因记忆复苏而澎湃激荡的三世修为归于有序,修复着最后的伤势。
“凝神,导气归元。”
徐长卿闭上眼,配合着她的引导。三世修为尽复,力量远超从前,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周身气息变得圆融而深不可测。
见他已无大碍,穗安收回手起身。
几乎是同时,徐长卿的手猛地伸出,精准地攥住了她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指控:“你又不要我了?”
穗安脚步顿住,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她回过头,对上他抬起的眼,那里面盛满了清晰的痛楚和了然的恐惧。
她放缓了声音:“你先休息,我在旁边调息片刻。”
他却依旧攥紧不放,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穗安看着他固执的手,终是败下阵来,语气软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奈的承诺:“好了,你睡吧。我就在这打坐,看着你醒来,不走。”
得到了确切的保证,徐长卿紧绷的心神才真正放松,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他沉沉地昏睡过去,手指却仍无意识地勾着她的衣角。
这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景天和雪见探进头来,压低声音问:“穗安姑娘,长卿大侠他怎么样了?”
穗安轻轻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走到门边,低声道:“伤势无碍,力量也已恢复,只是心神损耗,睡一觉便好。”
门外两人顿时长长松了口气。景天挠了挠头,看着屋内情形,支支吾吾半天,脸上满是同情和不忍:
“那个……穗安姑娘,长卿他……他真的好可怜啊。您……您就在这儿多陪陪他吧?求您了!”
穗安看着景天眼中纯粹的恳求,又想起清微掌门的布局与默许,心中了然他们已知晓大概。
她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并非应允,却也未拒绝,只轻声道:“那便劳烦你们,让人送些清淡的饭菜过来吧。”
景天立刻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嘞!包在我身上,您放心。”
他拉着雪见,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徐长卿这一觉睡得极沉,待到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房内烛火温暖。
他第一眼便看到静静坐在桌前蒲团上打坐调息的穗安,心口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安心和暖意填满,不由自主地,缓缓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无比开心、满足的笑容。
几乎在他露出笑容的瞬间,穗安睁开了眼,四目相对。
“醒了?”她起身走近,十分自然地执起他的手腕探查脉息。
指尖下的脉搏平稳有力,灵力浩瀚充盈,伤势已然痊愈。“嗯,已无大碍了。”
她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主动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巧的画轴,递到他面前,语气温柔:“青儿在南诏,一切安好。这是她幼时的画像。”
徐长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缓缓展开。
画上的女童玉雪可爱,眉眼间能清晰看到他和穗安的影子,正咧着嘴笑,露出几颗乳牙,胖乎乎的小脚丫调皮地翘着。
一瞬间,巨大的愧疚和汹涌的爱意将他淹没。
他的眼圈迅速泛红,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画上女儿的脸颊,描摹那小小的眉眼,最后落在那双稚嫩的小脚上,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温软。
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穗安看着他这般情态,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愧疚与疼爱,心脏抽痛,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但很快,她强迫自己转回来,深吸一口气,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长卿,景天是景天,龙阳是龙阳,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在提醒他,也在提醒自己。
徐长卿抚摸着画像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眼中赤红未退,却带着无比的清醒和坚定:
“我拥有完整的记忆,所有的情感、喜悦、悲痛、责任都清晰无比,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徐长卿,也是林业平,也是顾留芳。爱着你、守护南诏和青儿的心,从未变过,这就是我!”
“那是因为你刚刚复苏记忆,被最强烈的情感主导!”
穗安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轮回并非简单的延续,若你日后继续追溯,想起十世、百世之前的记忆。
那无数段人生、无数情缘、无数个‘你’所爱所恨之人,那时,你又是谁?
你要对哪一世负责?
又要与哪一世纠缠?”
她目光如炬:“你只是徐长卿!只是多了一些不属于你今生的记忆和力量。
你要做的是甄别、汲取其中的感悟,而非被它们拖回过去的幻影。
人死如灯灭,缘分便了断。这是天地规则,是避免灵魂在无尽轮回中崩溃的法则!”
“那不是幻影!那是我!”
徐长卿激动地反驳,撑起身子直视她,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拔高,
“这些记忆和情感让我完整!让我明白我为何初见你便心神震动,让我懂得何为刻骨之爱、切肤之痛、舍身之护。否认它们,就是在否认我存在的根本。
若缘分真能断得如此干净,为何你我三世轮回仍不断重逢?为何我今生依旧为你心动难抑?这不是孽债,这是你我灵魂本身的吸引。”
“是残念!是宿命的惯性!”
穗安的声音也带上了颤抖,她猛地背过身去,“你看清楚!我是女娲后人,我要守护大地!
而你身负天生道骨,你的未来在蜀山,在仙道,在守护这天下苍生!那才是你的责任和大道!”
徐长卿盯着她决绝的背影,眼中涌上林业平般的偏执和顾留芳般的疯狂,却又混合了徐长卿独有的清澈与炽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若守护苍生的大道,要以彻底遗忘和背弃心中至爱为代价,那这道,不成也罢!我的道,就在此刻,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