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女子监狱的会见室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与陈旧布料混合的气味。初秋的阳光透过高窗的铁栅栏斜射进来,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正清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双手交握放在金属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他盯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耳边是会见室里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和低语声。身旁的苏婉仪轻轻整理着放在桌上的两袋东西——一袋是监狱允许送进来的换洗衣物,另一袋是经过严格检查的书籍和营养品。
\"3587号,有人会见。\"
冰冷的电子音从头顶的喇叭里传出,苏正清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会见室另一侧的铁门。铁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囚服的身影在女狱警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苏正清的喉咙瞬间发紧。那是他的女儿,却又不再是他的女儿。苏曼——不,在这里她只是编号3587——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曾经精心保养的长发早已不复存在。她的脸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两片青黑的阴影。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单薄。
但最刺痛苏正清心脏的,是女儿眼中那种麻木的神情。曾经那个骄傲自信、眼中永远闪烁着野心的苏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空洞、步履机械的囚犯。
\"爸...姑姑?\"苏曼在看到苏婉仪时明显愣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用的门轴。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姑姑的眼睛。五年了,自从入狱后,姑姑从未来看过她。
\"坐下吧。\"女狱警面无表情地命令道,然后退到一旁,保持着既能监视谈话又不会打扰的距离。
苏曼缓慢地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她的手腕比以前细了一圈,腕骨突出得像两座小山丘。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参差不齐,有几个指甲还带着淤血。
\"小曼...\"苏正清开口,声音哽咽。他伸出手想握住女儿的手,却在半路停住了——监狱规定不允许肢体接触。
苏婉仪将两个袋子推到桌子中间:\"给你带了些东西。衣服都是纯棉的,按监狱规定买的。书是你以前喜欢看的那种小说,已经检查过了。\"
苏曼盯着那两个袋子,嘴唇微微颤抖:\"谢谢姑姑。\"她的声音很小,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会见室里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三人之间的沉默显得格外沉重。苏正清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女儿的每一寸面容,试图找出曾经那个骄傲女孩的影子。
\"你...瘦了。\"最终,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无力的话。
苏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里伙食不错,是我自己没胃口。\"她顿了顿,眼睛盯着桌面,\"爸,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这是实话。比起上次见面时那个被愤怒和怨恨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父亲,现在的苏正清虽然依旧消瘦,但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
\"我...\"苏正清刚要开口,苏婉仪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小曼,\"苏婉仪的声音温和却坚定,\"你爸爸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曼抬起头,目光在父亲和姑姑之间游移,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苏正清深吸一口气:\"小浩...秦浩,上周结婚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苏曼的表情瞬间僵硬,然后迅速恢复平静,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吗?\"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那很好啊。新娘是谁?\"
苏正清和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婉仪接过话头:\"是张晓玲,张晓云的妹妹。\"
苏曼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的手指猛地掐进自己的大腿,指甲隔着粗糙的囚服布料深深陷入皮肉。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大腿传来,但她浑然不觉。
\"哦...\"她慢慢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应该的。秦浩...他值得幸福。\"
会见室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苏曼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张晓玲!那个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丫头!那个张晓云的亲妹妹!现在竟然成了秦浩的妻子,成了秦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己,却穿着这身丑陋的囚服,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腐烂!
\"小曼?\"苏正清担忧地看着女儿突然苍白的脸色,\"你没事吧?\"
苏曼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胸口翻涌的毒液。她抬起头,露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监狱里标准的\"我很好\"的微笑:\"我没事,爸。真的。秦浩能走出来,我很高兴。\"
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一只被困的野兽,想要撕碎什么,破坏什么。
苏婉仪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穿侄女的伪装,但她没有戳破。\"小曼,\"她轻声说,\"我们希望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
未来?苏曼几乎要冷笑出声。她的未来就是在这堵高墙内度过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然后以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份出狱,一无所有。而张晓云姐妹呢?她们会拥有她曾经梦想的一切——地位、财富、秦浩的爱...
\"我会的,姑姑。\"她机械地回答,眼神飘向远处,\"我已经报名参加了监狱里的职业技能培训。学的是缝纫。\"
苏正清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的女儿,曾经在巴黎定制礼服的大小姐,现在要学习缝纫来打发漫长的刑期。
\"小曼,\"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爸爸在想办法。已经联系了几位律师,看看能不能...能不能争取减刑。\"
苏曼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爸,别白费力气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的案子是上面盯着的,没人敢碰。再说了...\"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我确实做了那些事,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同时刺中了三个人。会见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令人窒息。
女狱警看了看手表,走过来提醒:\"还有十分钟。\"
苏婉仪趁机转移话题:\"小曼,你还需要什么吗?下次探视我们可以带过来。\"
苏曼摇摇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爸,能帮我找几本法律方面的书吗?我想...了解一下。\"
苏正清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好,爸爸下次带给你。\"
接下来的几分钟,谈话变得断断续续。苏曼回答着父亲关于日常生活的问题——伙食如何,睡眠怎样,有没有被欺负——但她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里。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高处的小窗,那里有一小块蓝天。
\"时间到了。\"女狱警走过来宣布。
苏曼顺从地站起身,动作机械得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她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从未存在过。
\"爸,姑姑,谢谢你们来看我。\"她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苏正清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小曼!爸爸下次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曼点点头,没有回头,跟着女狱警走向那扇沉重的铁门。在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
\"爸,替我...替我向秦浩说声恭喜。\"
然后她迅速转身,消失在铁门后。苏正清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苏婉仪扶住摇摇欲坠的兄长,轻声说:\"走吧。\"
走出监狱大门,刺眼的阳光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停车场里,他们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周围是高墙、铁丝网和岗哨。
上车后,苏正清终于崩溃了。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苏婉仪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尽情发泄。
过了许久,苏正清抬起头,擦干眼泪:\"她恨我。\"
苏婉仪摇摇头:\"不,哥。她恨的是她自己。\"
\"她问我要法律书...\"苏正清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变得警觉,\"她想干什么?\"
苏婉仪叹了口气:\"也许她真的只是想学习。也许...\"她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那个未尽的可能。
车子缓缓驶离监狱,将那座灰色的建筑抛在身后。苏正清打开车窗,让初秋的风吹散车内的沉闷。路边的梧桐树开始泛黄,几片早凋的叶子随风飘落。
\"婉仪,\"他突然开口,\"帮我联系张律师。不管花多少钱,我要给小曼争取最好的减刑机会。\"
苏婉仪点点头,没有反对。她知道,这是兄长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
与此同时,在监狱的高墙内,苏曼独自坐在牢房的床铺上,盯着手中一张从杂志上撕下的照片——那是张晓云在一次慈善晚宴上的剪影。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明媚的笑脸,眼神阴冷得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张晓云...\"她轻声呢喃,声音里是刻骨的恨意,\"你妹妹抢走了我的一切...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她将照片一点点撕碎,放进嘴里,咀嚼,吞咽。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夺走她幸福的女人彻底消灭。窗外的阳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像一张破碎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