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的骨灰沉入冰冷泥土的第三天,陆家嘴周氏庄园的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暮色。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余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疲惫。周志远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椅里,手肘撑着扶手,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灯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眼下的青黑昭示着长久积累的透支与心力交瘁。苏曼的死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抽走了一根紧绷的弦,让压抑已久的疲惫如潮水般汹涌反噬,几乎将他淹没。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健,他的长子,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走了进来。二十二岁的青年,继承了父亲挺拔的身姿和母亲清俊的轮廓,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忧虑。他走到父亲身边,将茶杯轻轻放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爸,喝点参茶。”周健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心疼。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周志远紧绷的肩膀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您太累了。”
周志远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回应。儿子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凉。
“爸,”周健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我不回美国了。哈佛那边的研究项目……我想暂停。”
周志远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带着一丝惊愕和疲惫的审视,直直看向儿子:“说什么胡话?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我知道!”周健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眼底是清晰可见的关切与决心,“可是爸,看看您!看看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苏曼……秦辉哥……小雨小蓓差点……还有公司……”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我不能再躲在象牙塔里了。我要留下来,帮您!早点接手,早点分担,您就不用这么累死累活了!我想看着您好好休息!”
儿子这番话,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进周志远冰封疲惫的心湖深处,激荡起汹涌的波澜。欣慰、酸涩、心疼……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让他喉头哽咽。他看着儿子年轻却无比认真的脸庞,那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半生奋斗的寄托,此刻正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守护的渴望。这份沉甸甸的亲情,比任何力量都更能抚慰他饱经风霜的灵魂。
“傻小子……”周志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抬手拍了拍儿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爸知道你懂事。但是……”
“没有但是,爸!”周健急切地打断他,“学业可以再补,可您的身体……”
“胡闹!”书房门口传来张晓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急促。她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是几碟精致的点心和切好的水果,显然是担心丈夫没吃晚饭。她走进来,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丈夫疲惫的脸上,心疼一闪而过,随即转向儿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小健,你的研究项目,不也是咱们集团未来规划里重要的技术储备方向吗?国外的先进经验和技术,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就差最后一年,怎么能半途而废?”
她走到周志远身边,手自然地搭上他的另一侧肩膀,轻轻按揉着,目光恳切地看着丈夫:“志远,你说是不是?孩子的前程要紧。你熬过这段时间,等小健学成归来,才能真正帮上大忙,那时候你再慢慢放手,好好休息也不迟。”
周志远看看妻子眼中温柔的坚持,又看看儿子脸上尚未褪去的急切,心中那点因疲惫和亲情冲击而起的动摇,终究被更深的理智压了下去。他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认命地扛起了新的责任。他反手握住妻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看向儿子,带着一丝妥协的无奈和深藏的期许:
“唉……好吧。你妈说得对。还有一年,咬咬牙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过两天,就安心回美国去吧。把剩下的学业完成好,学扎实了,这才是对爸妈最大的帮助。”
周健看着父母并肩站在一起,母亲温柔地按着父亲的肩膀,父亲虽然疲惫却眼神温和地看着自己,他明白大局已定。心底那点执拗的不甘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挺直背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爸,妈,我向你们保证!这次回去,我一定努力学习,用最快的速度掌握最前沿的东西!我还会好好锻炼身体,学格斗,学枪械!学会保护自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们周家的人!让你们担心!”
“好,好孩子。”张晓云欣慰地笑了,眼眶微微湿润。
周志远也点了点头,疲惫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正的暖意:“爸信你。”他看了看腕表,指针已经指向七点半,“时间差不多了,晚上还有个市府牵头的商务晚宴,推不掉。我换身衣服就得过去。”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周健立刻伸手扶住。
“爸,您行吗?要不我陪您去?”周健不放心地问。
“不用,就几个老熟人,应酬一下,露个面就回来。”周志远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你妈在家,你收拾收拾东西,早点休息。”
他走向内室去换衣服,步伐虽然依旧沉稳,但那背影透出的浓重倦意,却让张晓云和周健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们都以为,随着苏曼的伏法,笼罩在周家头顶的乌云已然散去。却不知,命运的恶意,往往在看似风平浪静之时,悄然布下最致命的陷阱。而这场周志远认为只是寻常应酬的晚宴,即将成为撕碎这短暂平静、将张晓云推向深渊的第一道惊雷。
***
陆家嘴临江的顶级宴会厅,“云顶之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夺目的浦江夜景,霓虹如星河倒悬,流光溢彩。厅内,水晶吊灯洒下如瀑的金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混合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顶级料理的复杂香气。这是上海滩顶层的名利场,每一句寒暄都暗藏机锋,每一次碰杯都可能敲定亿万生意。
周志远端着水晶杯,里面是金黄色的香槟。他强撑着精神,与几位政商界要员谈笑风生,但眼底深处的疲惫却如同蛛网般难以掩饰。苏曼的死,像抽走了他体内最后一道紧绷的弦,此刻身处这熟悉又安全的社交场,紧绷了太久的心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加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和睡眠严重不足,酒精的作用被无形中放大了数倍。
“周董,这次苏曼的事,真是让人唏嘘啊。”一位相熟的银行家举杯感叹,“好在恶有恶报,您和夫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是啊,周董不容易,来,这杯敬您,压压惊!”另一位地产大佬附和着举杯。
一杯接一杯的香槟、红酒,混杂着各种应景的敬酒,被带着善意的笑容递到周志远面前。他推拒了几次,但架不住众人的热情和此刻内心那点“尘埃落定”的松懈感。“就这一杯”、“最后一杯”……防线在疲惫和酒精的双重侵蚀下,节节败退。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热和麻痹,似乎也暂时熨帖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思维开始变得迟钝,眼前的灯光和人影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就在他又一次与人碰杯,仰头饮尽杯中剩余的红酒时,一个身影端着酒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略显摇晃的视野里。
“周董,久仰大名。”声音清越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
周志远有些恍惚地转过头。眼前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士,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珍珠白缎面晚礼服,勾勒出优雅的曲线。她的妆容精致而淡雅,眉眼弯弯,笑容温婉,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颈间只戴了一串简单的珍珠项链,更衬得气质出尘。她身上没有那种刻意张扬的香水味,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舒适的清雅气息。她端着酒杯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尖透着健康的粉色。
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知性、温润、毫无攻击性的气场,与这浮华喧嚣的名利场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她谈吐不俗,对周志远提起的几桩商业案例竟也能接上几句颇有见地的点评,引经据典,从容不迫,显露出良好的教养和广博的见识。
“您是?”周志远努力聚焦视线,酒精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
“欧阳琳。”她微笑着自我介绍,笑容真诚而毫无谄媚,“‘云境资本’的合伙人,主要负责文化投资板块。一直很钦佩周董在科技领域的战略眼光和魄力,今天能有机会当面交流,深感荣幸。”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像潺潺清泉,奇异地安抚了周志远因酒精而躁动的神经。
疲惫的身体渴望放松,混沌的大脑需要慰藉。欧阳琳的出现,她温婉的谈吐,她身上那股清雅的气息,还有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欣赏(至少在当时看来如此),都像是一剂温柔的迷药,让周志远紧绷的防线彻底溃散。他忘记了张晓云的叮嘱,忘记了潜在的危机,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只是觉得,和眼前这个温婉知性的女子交谈,很舒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沉重的过往和肩上的压力。
他们站在落地窗边,看着璀璨的江景,低声交谈。欧阳琳的话语像羽毛般轻柔,偶尔流露出的对艺术和哲学的见解,更让周志远觉得遇到了难得的知音。他不知不觉又接过了侍者递来的酒。欧阳琳也小口抿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亮动人。酒精混合着一种异样的放松和莫名的亲近感,在他体内奔流。
后来发生了什么,周志远的记忆彻底断片了。只残留着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碎片:似乎是欧阳琳温顺地搀扶着他,说送他去休息室醒醒酒;似乎是她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气变得格外浓郁,萦绕在鼻端;似乎是她温软的身体若有若无地靠着他……再然后,就是一片彻底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
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的钝痛,撞击着脆弱的太阳穴。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周志远在一种极度的不适中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陌生的、奢华到极致的酒店套房顶灯。光线并不刺眼,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下是异常柔软光滑的丝绒触感,带着陌生的、浓郁的香水味——不是张晓云常用的那种淡雅花香,而是一种更馥郁、更成熟、带着某种侵略性的冷香。
他猛地一个激灵,残留的酒精瞬间被惊飞了大半!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掀开身上同样带着那股浓郁香气的丝绒薄被——
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乌黑的长发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露出的半边侧脸线条优美,皮肤细腻。珍珠白的真丝吊带睡裙肩带滑落了一边,露出圆润的肩头和锁骨。她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是欧阳琳!
轰隆!
周志远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瞬间将他劈得魂飞魄散!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慌!
昨晚……宴会……喝酒……欧阳琳……休息室……
零碎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狠狠扎进混乱的意识里!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怎么会和欧阳琳……睡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恐慌、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翻身下床,动作慌乱踉跄,差点被脚下的长绒地毯绊倒。宿醉的眩晕和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胡乱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他自己的西装外套、衬衫、长裤,还有……一条明显属于女人的、同样质地的珍珠白真丝睡裙。他像被烫到一样甩开那睡裙,手忙脚乱地套上自己的衣服,扣子都扣错了好几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绝对不能!这不仅关乎他的名誉,更会彻底摧毁张晓云!摧毁这个刚刚才从风暴中喘过气来的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然后冲到套房外间的客厅。他的公文包和手机就扔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他颤抖着手打开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大额现钞——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美金。又飞速签了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拿着钱和支票,重新走回卧室。
欧阳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尖叫哭闹,只是安静地靠坐在床头,薄被拉到胸口,遮住了春光。她手里端着一杯水,正小口地喝着,姿态依旧从容优雅。看到周志远进来,她抬起眼,那双昨夜还显得清亮温婉的眼睛里,此刻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周志远被她这种平静看得心头一凛,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狼狈,将那一沓美金和支票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欧阳小姐……昨晚……是我喝多了,冒犯了……非常抱歉!这些……请你收下,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欧阳琳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厚厚的美金和支票上令人咋舌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贪婪,也没有被侮辱的愤怒。她放下水杯,动作优雅依旧,然后抬起眼,重新看向周志远。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是昨晚的温婉知性,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嘲弄的意味,像一条在阴影里悄然吐信的毒蛇。
“周总,”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像淬了冰,“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充满了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补偿?用钱?”
她轻轻嗤笑一声,伸出纤细的手指,用指尖极其轻蔑地、仿佛触碰什么脏东西般,将那一沓美金和支票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