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精神科的特护病房,窗户装着坚固的防护栏,透进来的阳光被切割成冰冷的格子,落在光洁的地板和雪白的床单上。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种镇定药物的混合气味。
林妍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靠坐在床头,瘦得惊人,病号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曾经张扬明艳的脸庞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虚弱的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投向窗外那片被栏杆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只有偶尔,当阳光恰好移动角度,落在她干枯的手指上时,那沉寂的眼珠才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泄露出一丝属于活人的、微弱的茫然。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张晓云提着一个小小的保温桶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她穿着素净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长发松松挽起,整个人透着一种温润的宁静。
“妍妍,”她走到床边,声音柔和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林妍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过来,落在张晓云脸上,停顿了好几秒,才像是艰难地辨认出来。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张晓云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病房里冰冷的药味。她拿出带来的小碗和勺子,舀出清澈金黄的汤和炖得酥烂的鸡肉,小心地吹了吹热气。
“王妈特意炖了一上午的,放了点当归和黄芪,补气血的。”她将勺子递到林妍唇边,动作自然又轻柔,“来,尝尝看?温度刚好。”
林妍的目光从张晓云的脸移到那勺散发着热气的鸡汤上,涣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聚焦。她顺从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张晓云喂得很慢,很有耐心,一勺一勺,不时用纸巾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汤渍。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以及林妍极其微弱的吞咽声。
这样的探望和喂食,过去的一个月里,张晓云做了很多次。风雨无阻。
时间在药片、点滴和窗外光线的移动中无声流淌。林妍的状态,像被风雨摧残后的小草,在张晓云这种细水长流、不带任何评判的温和照料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从彻底的崩溃边缘往回爬。那种疯狂燃烧的狂躁和歇斯底里的绝望,被药物和这种奇异的平静暂时压制了下去。虽然大部分时间她依旧沉默、迟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每天会有那么一两个小时,眼神里那层厚重的灰翳会变淡一些,偶尔能对外界的声音和问话做出一点迟缓但相对清晰的回应。
这天下午,阳光格外好。张晓云照例喂完汤,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正轻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比如庭院里新开了什么花。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周志强站在门口。他刚从南越飞回来,风尘仆仆,深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眉宇间带着长途飞行和连日处理林妍留下那一地狼藉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本想直接去公司,但终究还是拐来了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女人身上。林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原本投向窗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最终定格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病房里一片寂静。
这一次,她眼中那层灰翳仿佛被这注视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怨恨或是哭诉。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一种被巨大痛苦彻底冲刷过后留下的、近乎虚无的清醒。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周志强,不再是空洞,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沉重的悲哀。
周志强喉结滚动了一下,迈步走进来。他走到床边,看着林妍那张枯槁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责备?已成定局。安慰?太过虚伪。张晓云见状,轻轻放下手中的保温桶盖子,无声地退到了稍远一点的窗边,将空间留给他们。
林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志强。她极其困难地、用一种极其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来了。”
周志强点点头,声音低沉:“嗯。刚回来。”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努力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自己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张是医院那种普通的打印纸,边缘有些毛糙。她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白。她将这份纸递向周志强。
周志强疑惑地接过,展开。白纸黑字,抬头清晰:《股权转让协议》。内容简洁到近乎冷酷:甲方林妍,自愿将其名下持有的南越集团所有股份(具体比例清晰列出),无条件转让给乙方周志强。落款处,“林妍”两个字歪歪扭扭,笔画虚浮无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写就,墨迹甚至有些晕开,但确确实实,是她的签名。
周志强捏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猛地抬眼看向林妍,眼中充满了震惊。他万万没想到,她会主动拿出这个,在她神志难得清醒的时刻。
林妍迎着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彻底认命的释然,或者说,绝望后的解脱:
“志强……” 这个称呼出口,带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颤抖,“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哽住了,深陷的眼眶迅速泛红,却没有眼泪流下,仿佛泪腺早已枯竭,“我……一毛钱都不要……这些……都给你……”
她看着周志强震惊而复杂的脸,艰难地补充道,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疲惫:“都给你……干净了……都干净了……”
周志强捏着那份协议,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同床共枕、也曾针锋相对、如今却被命运彻底碾碎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死水般的平静和绝望的清醒,心头翻涌着无数情绪——愤怒?有。解恨?似乎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复杂,一种目睹生命彻底坍塌的悲凉。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质问?安慰?承诺?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的叹息。他收起那份协议,动作有些僵硬。
“好好养病。”他最终只干涩地吐出这四个字。
林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点清醒的光芒又慢慢黯淡下去,重新蒙上了灰翳。她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醒和举动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周志强站在原地,看着病床上那个重新陷入沉寂的身影,站了很久。窗边的张晓云也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悲悯。
最终,周志强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心头的沉重,他看向张晓云,又看向病床上的林妍,声音低沉地说:“这样吧,明天……我带明儿和亮儿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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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光阴,如指间流沙。
陆家嘴深处,闹中取静的周氏庄园沐浴在初夏和煦的晨光里。庭院里的花木葱茏,鸟鸣清脆。
主楼宽敞明亮的起居室里,气氛难得轻松。张晓云正蹲在地上,给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整理衣领。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皮肤白皙,眉眼极其精致漂亮,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乌黑清澈,灵动异常。他便是周承安。时间流逝,他幼时酷似周志远的那份英气轮廓似乎被另一种精致柔和的线条悄然覆盖,那眉宇间流转的神韵,竟越来越像一张尘封照片里的容颜——欧阳琳。张晓云每次仔细端详儿子这张日益肖似故人的脸,心头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隐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被唤醒。
周志远难得没有穿一丝不苟的西装,换了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装,少了些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妻子和幼子,目光温和。
“明天星期天,”周志远放下手中的财经晨报,声音带着难得的放松,“带全家人都到海洋公园去玩一玩。老陈开车。”
“真的?太好了!”正在旁边地毯上拼乐高战舰模型的**大儿子周健**立刻抬起头,英俊的脸上满是兴奋。他如今已是个挺拔的少年,眉宇间继承了父亲的英气,眼神却比父亲年少时多了些明朗。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一本海洋生物图鉴的女孩闻声也抬起头,是**周雨**,她身边的弟弟**周蓓**则是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听到去海洋馆,立刻欢呼起来:“去看大鲨鱼!” **周蓓和周雨是龙凤胎**,周蓓活泼,周雨文静,两人眉眼间能看出相似之处,但气质迥异。
还有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稍远一点的单人沙发里,捧着一本书,是张念安。她并非周家血脉,是张晓云闺密张翠翠的女儿,眉眼清秀,气质沉静。她抬起头,对着周志远和张晓云的方向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悄悄瞥向旁边神采飞扬的周健,带着一丝少女不易察觉的羞涩。周健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也转过头,对她咧嘴一笑,阳光灿烂。
张晓云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看着依偎在自己腿边的周承安,心头那点因儿子长相而起的隐忧被此刻的温馨暂时冲淡,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好,都去,好好放松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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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加长轿车平稳地驶入海洋公园停车场。司机老陈利落地停好车。
一家人陆续下车。周志远牵着蹦蹦跳跳的周雨走在前面,张晓云抱着好奇张望的周承安紧随其后,**周健则很自然地走到张念安身边,帮她拿着随身的小包,两人低声说笑着。周蓓安静地跟在母亲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海洋馆内光线幽蓝,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隔绝出一个梦幻而神秘的水下世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群像流动的锦缎穿梭在形态各异的珊瑚礁间;憨态可掬的海豹在水里灵活地翻滚;笨重的海龟慢悠悠地划动四肢;体型庞大的鳐鱼舒展着双翼,如同优雅的水下幽灵,在人们头顶无声滑翔。
周承安被张晓云抱着,小小的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睁大了那双酷似欧阳琳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条魔鬼鱼优雅地展开巨大的双翼,从他们头顶缓缓滑过,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伸出小手,隔着玻璃,想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梦幻生物,嘴里发出惊叹的“哇”声。
“妈妈,快看!那个鱼好大!像风筝!”周艹蓓指着鳐鱼兴奋地叫着。
周志远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孩子们新奇兴奋的模样。周健则拉着张念安跑到另一个展区,指着里面一群憨态可掬的企鹅:“念安你看,那个小企鹅在滑冰!”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刻,他们随着人流走进了光线相对较暗的深海区展馆。巨大的水箱里游弋着形态更为奇特、甚至有些狰狞的深海鱼类。光线幽蓝,营造出一种深海特有的静谧与压迫感。
张晓云正低头,轻声给怀里的周承安讲解一条长相怪异的鮟鱇鱼头顶那盏发光的小灯是做什么用的。忽然,她感觉到一道异常强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或者说,钉在她怀里的周承安身上。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隔着几米远,在另一块展示着发光水母的巨大玻璃幕墙前,站着一个穿着米色套装、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手里也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原本正微笑着低头跟孩子说着什么。此刻,她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周承安的脸上,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嘴唇微微张开,脸色在幽蓝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张晓云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得这个女人——薇薇姐!欧阳琳生前最好的闺蜜!是欧阳琳的生日宴会上。张晓云见过一面。
薇薇姐的目光像锋利的钩子,死死钩在周承安那张酷似欧阳琳的脸上,震惊之后,是无法掩饰的复杂情绪翻涌——惊骇、疑惑、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质问意味的锐利目光,猛地刺向抱着孩子的张晓云!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欧阳琳的孩子?!为什么?!怎么会?!
张晓云瞬间读懂了那目光中的一切。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侧身,将怀里的周承安紧紧地护在自己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薇薇姐那如同探照灯般刺目、充满质问和审视的目光!她的手臂收拢,将孩子小小的脑袋按在自己肩窝里,隔绝了那道视线的侵扰。
这个突然而激烈的动作,以及张晓云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冷冽下来的眼神,立刻引起了旁边周志远的注意。他顺着张晓云戒备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死死盯着他们、脸色煞白的薇薇姐。
周志远的眼神在接触到薇薇姐那张震惊到失态的脸庞时,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无形的巨大压迫感。他认出了对方是谁,更瞬间明白了对方震惊的根源——周承安那张日益肖似亡母的脸!
薇薇姐被周志远那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刺得一激灵,从巨大的震惊中猛地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感受到了周志远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慌乱。她猛地低下头,避开周志远的目光,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一把拉起身边不明所以的小女孩,像躲避瘟疫一般,仓皇地、脚步踉跄地转身,迅速挤进了旁边涌动的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
深海展馆幽蓝的光线依旧流淌,周围是游客们惊叹的低语和水流循环的汩汩声。但周家众人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在薇薇姐仓皇逃离的那一刻骤然凝固、冻结。
张晓云依旧紧紧抱着周承安,孩子似乎被母亲突然的紧张勒得有些不舒服,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张晓云这才如梦初醒般稍稍放松了手臂,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残留着惊悸和一种被窥破隐秘的恐慌。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志远。
周志远脸上的冰冷已然收起,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暗难辨的寒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张晓云紧紧抱着孩子的手臂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安抚。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短暂对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一条怪鱼而已,吓着承安了?”他刻意将话题引开,目光落在儿子懵懂的小脸上。
张晓云感受到丈夫掌心传来的温热和那份刻意的平静,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头亲了亲周承安的额头:“嗯,那条鱼长得太凶了,承安不怕。” 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周健和周蓓也察觉到了刚才气氛的微妙变化,疑惑地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薇薇姐消失的方向。张念安则敏感地察觉到张晓云脸色的变化,担忧地看向她。只有年幼的周雨,完全沉浸在海洋生物的世界里,指着另一条长相奇特的深海鱼,还在兴奋地叫着。
周志远揽过张晓云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和保护意味,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走吧,前面还有企鹅表演,别错过了。”
他率先迈开脚步,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刚才那场不期而遇的惊涛骇浪暂时隔绝开来。张晓云抱着周承安,依偎在丈夫身侧,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去。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仿佛依旧能穿透幽蓝的水光和涌动的人群,看到薇薇姐那张惨白、震惊、充满质问的脸。
海洋馆梦幻的蓝光流淌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入了深深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中。那句无声的质问,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她的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
死人没有肖像权。
但活人的脸,有时却是最危险的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