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见字时,你工装裤膝盖的泥渍,该干透了吧?
我刚把你晾在阳台的雨衣,翻了个面,内衬还留着我们挤在一起时,你后背印下的汗渍轮廓,像一幅歪歪扭扭的地图。
窗外的雨还在敲玻璃,嗒嗒声里混着楼下修车铺的风炮声——
像极了今早我们在楼道里争执时,你电动车电瓶发出的嗡鸣。
这一瞬间,雨珠砸在窗台上,碎成八瓣,像你那刻皱起的眉……
早上,我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打车软件的界面在屏幕上亮得刺眼,而你手里的电动车钥匙正转得飞快,金属摩擦声里全是不耐烦。
“说了打车!”
我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布艺沙发吸走了声音,却吸不走空气里的火药味。
你刚听见这话,转钥匙的手猛地顿住,指腹在钥匙圈上掐出红痕。
你往门口走,雨衣在臂弯里晃悠,塑料味混着飘过来,那是夏末秋初特有的、带着韧劲的气息。
其实,天没亮时我就醒了。
窗帘缝漏进来的光里,飘着些细碎的雨丝,落在窗台的薄荷草上,叶片颤巍巍的,像我那时七上八下的心。
今天是社区老人食堂试营业的日子,我们约好去帮忙搭桌椅,你前晚特意给电动车充了一整夜的电:
“快!穿雨披,骑电动车还能顺路捎上李奶奶的轮椅零件”。
可我对着天气预报的暴雨预警犯愁,点开打车软件时,预约按钮亮得刺眼。
你从浴室出来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上,像一串没穿线的珠子。
“雨不大,”你用毛巾擦着背,肌肉的线条在水汽里若隐若现,“电动车穿雨披最方便,打车要绕路,赶不上食堂开门。”
“绕路要多花二十分钟,”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李大爷的助听器还等着我去调,迟到了他又该着急。”
你说的是实话,我们租的老小区巷子窄,出租车进不来,得走到街口,来回要多花十分钟。
“可预报说有雷阵雨。”我把手机往你眼前凑,屏幕上的乌云图标黑沉沉的,“淋湿了要感冒,上周张大爷就是淋了雨才发烧的。”
“我带了两件雨披。”你取下门后挂着的头盔,挂钩金属扣叮地一声,“再说雨披是新换的,防水。”
“电动车座会湿!”
“我垫了塑料布。”
“零件会生锈!”
“我用塑料袋裹好了。”
你一句句接得利落,我却突然没了底气。
其实,我怕的不是淋雨,是上周你帮王奶奶修屋顶时摔了一跤,膝盖的淤青到现在还没消,雨天骑车万一打滑……话堵在喉咙里,变成句硬邦邦的“我就要打车”。
你愣了愣,抓着头盔的手松了松,指节泛白。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只听见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像谁在耳边撒豆子。
我隐约听见你喉结动了动:“披两件雨披,不会淋着你。”
“行……”你摸黑摸到开关,啪地按亮灯,光线下你的眉骨绷得很紧,“我去推车到街口,你打上车在那等我,零件我先送过去。”
门“吱呀”开了一道缝,冷风裹着雨星灌进来,吹得我脖子发凉。
你弯腰拎起墙角的工具箱,金属角磕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那是你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新家伙,上次给社区修健身器材时,还宝贝似的不让别人碰。
下楼时,雨已经下得瓢泼。
你把电动车从车棚推出来,蓝色的雨披在风里鼓成个球,像一只笨拙的水母。
我站在单元门口,看着你弯腰绑工具箱,雨水顺着你的发梢往下淌,在肩膀汇成小溪,洇湿了工装裤的后背。
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你也是这样冒雨去给独居的陈爷爷送电磁炉,回来时睫毛上都有水珠,却笑着说“电磁炉炉烧得旺,比暖气热”。
“等等!”我突然冲过去,拽住你正往车把上套的雨披。“就不能为我一次……”话没说完就卡住了——
你转过身时,睫毛上还沾着雨星,眼神里的疲惫,像被雨水泡涨的棉絮,沉甸甸的。
你回头时,雨珠从你的下巴滴下来,砸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块冰。
“我……”话没说完,你已经把另一件雨披抖开,往我头上套,“快穿上,别淋湿了。”
你打断我,跨上车时,脊梁骨在湿透的t恤下绷得笔直,像一根拉满的弓。
你转身推车的瞬间,我突然抓住你的手腕。
雨披的帽檐压得很低,我只能看见你攥着雨披边缘的手,指缝里还沾着电动车蹭的油污,在雨水里泛着黑。
“你怎么办?”我扯着雨披不让你系绳。
“我壮,不怕淋。”你低头系绳时,鼻尖差点碰到我的额头,“快坐上来吧,别耽误了时间。”
你拍了拍后座,雨水顺着你下颌线往下淌,滴在锁骨的凹陷里,积成小小的水洼。
你的手在雨里泡得冰凉,掌心的茧子硌得我指腹发麻。
“一起披。”我把雨披往你那边拽,帽檐蹭着你的耳朵,“两个人挤挤,能行。”
我刚坐稳,你突然把雨披脱下来,往我身上裹。
你刚要说话,一阵风卷着雨扑过来,我们赶紧往雨披里缩。
我没多想就把雨披往你那边拽——
你的肩膀比我宽出一大截,雨披不够用,我们只能侧过身,让胳膊和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我的胳膊圈着你的腰,电动车的坐垫硌着我的膝盖,可奇怪的是,听着你胸腔里的心跳声,混着雨披外哗哗的雨声,倒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你腾出一只手拧动车把,车把上的水珠溅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像在鼓掌。
你的体温,透过湿透的布料渗过来,烫得像一团火。
我环住你的腰时,指尖触到你后腰的旧伤,那是去年帮张奶奶抬柜子时磕的,现在还能摸到凸起的疤痕。
你好像被我掐疼了,闷哼一声,车速却慢了下来。
“坐稳。”你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哑。
路过菜市场时,看见张大妈在收摊,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响。
你突然停车,跳下去帮她拽住布角。
我举着雨披罩着我们俩,看你弯腰系绳,后背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椎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山。
张大妈塞给我们两把小葱,说“刚割的,带去给老人食堂添个味”,小葱上的水珠滴在雨披里,晕开一小片绿。
路过街角的修车铺,王师傅正举着扳手追被风吹跑的轮胎。
你二话不说停下车,冒雨冲过去帮忙。
我举着雨披的一角罩着我们俩,看你弯腰时,后背的衣服像一幅被水浸透的画,脊椎的线条是画里最硬的笔锋。
王师傅连说谢谢,你摆摆手,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水流进脖子里,你却笑得露出牙。
重新上路时,雨小了些。
你突然腾出一只手,握住我圈在你腰上的手。
你的掌心全是茧子,指关节上还有道新划的口子,正渗着血珠,在雨里泛着红。
“别担心,”你低头时,下巴蹭着我的发顶,“很快就到。”
社区服务中心的灯,亮得像一团暖烘烘的橘色光球。
李大爷和李奶奶已经在门口等了,看见我们挤在一件雨披里,李大爷浑浊的眼睛亮起来:
“我就说你们准来。”
李奶奶笑得假牙都露出来:
“你俩呀,跟年轻时候的我和老头子一样,争归争,心总在一处。”
你忙着调助听器时,我去后厨洗你带回来的伤手。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我用肥皂一遍遍搓你的掌心,茧子在泡沫里变得柔软。
那道新伤被泡沫裹着,像一颗害羞的红草莓。
“傻站着干嘛?李大爷说助听器调好了能听见鸟叫,明天我们去公园试试?”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你沾着水珠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星星。
我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洗洁精,泡沫溅了我们一身。
你却笑了,弯腰帮我擦脸上的泡沫时,指尖的温度烫得我心尖发颤。
“其实……”我咬着唇,“我不是想打车,是怕你淋雨。”
你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把我往怀里按,下巴抵着我的发旋:“知道。”
此刻,你正在给老人们修轮椅,螺丝刀转得飞快,额角的汗珠滴在轮椅的金属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坐在旁边择菜,是张大妈给的小葱,绿得发亮。
阳光穿过纱窗,在你手上的伤口上投下一道细光。
那道伤好像不那么疼了,和你掌心的茧子一起,成了这屋子里最踏实的风景。
我坐在食堂的窗边,看你蹲在角落修轮椅。
你脱了湿透的外套,里面的t恤还在滴水,可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轮椅的螺丝在你掌心听话地转圈。
阳光不知何时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你汗湿的后颈上,泛着光,像镀了一层金。
刚才给你泡的姜茶还在冒热气,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像我们雨披里挤出来的温柔。
突然想起你常说的,“干活别怕糙,心细就行”,原来生活也是这样,不用事事争个对错,就像这雨披,你让我一寸,我让你一尺,挤出来的不是委屈,是能遮风挡雨的暖。
我突然明白,“日子就像这雨披,挤一挤,总能遮得住两个人”。
原来,最暖的不是躲在屋檐下,是你淋湿半边肩膀,也要把我护在雨披中央的样子。
等忙完了,要不要去修鞋摊?你的雨靴后跟磨偏了,上次王师傅说能补。
我还想给你的工具箱缝个布套,用我织坏的毛衣拆的线,耐磨,还带着点绒,冬天摸起来不冰手。
亲爱的,对了,刚才看天气预报,明天晴,要不要骑车去郊外?
听说,那里的向日葵开了,我们可以给食堂的老人们摘点,插在他们吃饭的桌子上,肯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