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去年霜降那天,阳光把厨房照得透亮,我握着盐罐的手悬在炒青菜上方,指腹蹭过粗糙的陶釉——
这罐子是搬家时从老家带来的,奶奶用了三十年,罐底刻着一道浅痕,她说“放盐到这儿刚好,多了压人,少了寡淡”。
你蹲在客厅擦工具箱,螺丝刀碰撞的脆响漫进来:“今天炒个回锅肉呗?”尾音带着点讨好的弯,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金毛。
我回头时,正看见你往围裙口袋里塞什么,指尖露出来的红布角晃了晃——是你上周从四川同事那讨的豆瓣酱,瓶身上还贴着一张便签,写着“少放,她怕辣”。
青菜入锅时“滋啦”响,水汽裹着菜香漫上来。
我往锅里撒盐,手一抖,白花花的颗粒多了一些,赶紧往锅里加了一勺水。
你突然探进头来,鼻尖快碰到我的肩膀:“放多了?”
我把盐罐往身后藏,你却笑着拽我的手腕,指腹在我虎口处蹭了蹭:
“没事,我带了‘秘密武器’。”
你的“秘密武器”是一只小瓷碟,里面盛着浅褐色的酱汁,是用你那瓶豆瓣酱调的,还掺了点糖。
“我妈教的,”你往碟子里滴了两滴香油,香味混着暖意漫过来,“说嫌淡了就蘸点,别总委屈自己改口味。”
我突然想起,你上次吃我做的清蒸鱼,偷偷往碟子里倒酱油,被我发现时,耳尖红得像被蒸汽烫过。
回锅肉在锅里翻滚时,红油裹着肉片冒热气。
你站在旁边盯着锅铲,喉结滚了滚:“少放点辣椒,我记得你上周吃火锅,辣得直喝水。”
我往锅里扔了两颗冰糖,甜味融在油里,刚好中和了辣。
你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磕在我发顶: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那么重口味,就是觉得带点味的菜,下饭。”
吃饭时,你夹了一条青菜往嘴里送,没蘸酱。
我盯着你的脸看,看你慢慢嚼,突然说:“比上次咸了点,刚好。”
我往你碗里夹了一块回锅肉,你却往我碗里塞:
“你尝尝,我没让放太多辣椒。”
肉片的辣混着冰糖的甜漫开来时,你眼睛亮了亮:“怎么样?是不是没那么冲了?”
张阿姨来送萝卜干那天,正撞见我们在厨房“打仗”。
我往排骨汤里撒盐,你举着酱油瓶跟我抢:
“再放点,不然不鲜!”
张阿姨笑得皱纹里盛着阳光:“我跟老伴年轻时,他顿顿要吃腌菜,我偏爱吃淡的。后来我做饭时多放半勺盐,他吃腌菜时少夹两筷子,这不也过了一辈子?”
张大爷拄着拐杖进来时,手里拎着个铁皮盒。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包东西:
淡绿色的是张阿姨晒的虾皮,深褐色的是张大爷腌的咸菜。
“虾皮提鲜,不用多放盐,”张大爷往我手里塞,“咸菜给小伙子,想重口味了就吃点,别总迁就。”
你接咸菜时,张大爷突然拍你的手背:“别总自己偷偷改,两口子过日子,得互相往中间凑。”
后来的日子,我们的厨房渐渐有了自己的节奏。
我炒青菜时,会往锅里多撒半勺盐;你调酱汁时,会往里面多加一勺糖。
你吃我做的豆腐汤,不再往里面倒酱油;我尝你炒的辣子鸡,能吃出里面藏着的冰糖甜。
冬至的晨光,刚漫过窗台,你就蹲在厨房的瓷砖上揉面,面粉在你掌心簌簌落,像一场细碎的雪。
我刚把白菜剁成馅,你突然从调料盒里,捻出小半勺花椒粉,指尖捏得极轻,粉末在晨光里飘成细雾。
“就放这么点,”你举着勺子冲我晃,花椒的麻香混着你的呼吸漫过来,“我妈说冬至的馅里得有点‘骨气’,不然包不住年味儿。”
我凑过去闻,那股子辛香里裹着一点暖意,像你去年在户外捡的那截花椒枝,插在玻璃瓶里竟发了芽。
你调馅时,手腕转得极慢,花椒粉在白菜馅里晕开,像一滴墨落进清水。
我看见你特意把最嫩的白菜心往中间拢,说“这部分给你,不沾花椒”,指尖沾着的面粉蹭在案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把那堆“无椒区”围了起来。
后来,我才发现,你往馅料里掺了勺冰糖碎。
“中和一下麻味,”你低头搅馅,睫毛上落着面粉,像沾了一层霜,“知道你怕辣,这点麻得像挠痒痒才好。”
说话间,你突然打了个喷嚏,面粉从鼻尖扬起,像给你戴了一副白胡子。
我笑着递纸巾,却被你拽着手指往嘴里送——你偷偷藏了一颗裹着花椒粉的花生糖,麻味混着甜在舌尖炸开时,你眼睛亮得像沾了雪的星星。
包第一只饺子时,你捏褶的手突然顿了顿。
“我奶奶包饺子总说,”你指尖捏着面皮转了个圈,褶子像一朵半开的花,“馅里的料得匀,就像日子,甜的咸的麻的都得有,才捏得住团圆。”
我看着你把那只“试验饺”单独摆在盘边,上面用指甲掐了个小记号,“这个归我,要是麻着你了,我替你吃。”
下锅时,沸水腾起的白汽,裹着花椒香漫了满厨房。
你站在灶台前捞饺子,漏勺碰着锅沿叮当作响,却总先把那只带记号的饺子往自己碗里捡。
我夹起一只咬开,白菜的清甜里,果然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麻,像你藏在严肃表情后的笑,不仔细品就错过了。
“怎么样?”你举着筷子等我回话,耳尖在蒸汽里泛着红。
我往你碗里塞了一只饺子,看你嚼着嚼着突然笑出声:
“你看,这麻味像不像咱们拌嘴?当时有点呛,过后倒觉得暖乎乎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在玻璃上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像谁在临摹我们饺子上的褶子。
我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过日子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慢慢就匀了”。
你出差那周,我翻工具箱找螺丝刀,在底层发现一个小本子。
第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餐桌,左边摆着一盘青菜,右边放着一碗红烧肉,中间画着个箭头,写着“她多放半勺盐,我少蘸点酱”。
后面几页记着我的口味:
“不吃香菜和洋葱,吃辣只能放两颗小米辣,喝汤喜欢撒葱花……”
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了淡淡的蓝。
你回来那天,我做了酸菜鱼。
往锅里倒醋时,突然想起你本子上写的“她怕酸,少放醋”,手一抖,倒得比平时少了些。
你进门时,正撞见我往碟子里调酱汁,放的豆瓣酱比平时少了一半。
“迎接我呢?”你扔下行李箱就往厨房冲,我往你嘴里塞了一块鱼肉,你嚼着嚼着突然说:“不酸了,刚好。”
现在,我们的盐罐里,总放着两把小勺。
大的那把是你的,我炒菜时用它舀盐,比平时多一点点;小的那把是我的,你调酱汁时用它舀糖,比平时多半勺。
张阿姨说我们家的菜香,总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味”,不像纯淡的,也不像纯重的,却让人想多吃两碗饭。
你说,那是“家的味道”。像盐罐里的春秋,像酱汁里的甜辣,像我们往彼此口味里凑的那些小步,慢慢踩出了属于我们的节奏。
亲爱的,我在你豆瓣酱瓶子里塞了一颗话梅糖,是用张阿姨教的法子腌的,酸甜刚好。
你明天跟同事聚餐,别总跟人拼酒,吃口糖缓缓——就当我在你身边,往你那碗重口味的菜里,偷偷加了一勺我的甜呀。
就像此刻,你突然说:“还记得第一次你做的番茄炒蛋吗?”
我当然记得。
那时我放了半勺糖,你皱眉说“像在吃水果”。
后来,你做的回锅肉,豆瓣放得太多,我辣得直灌水,你却吃得满头大汗,说“够劲”。
那天晚上,你蹲在厨房地上,翻出爷爷留下的铜秤。
“以后用这个,”你把秤砣滑到中间刻度,“多一分少一分,咱们都称着来。”
铜秤的刻度磨得发亮,像老辈人过日子磨出的智慧——从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在加减里找平衡。
你在墙上的用粉笔线画了一个“校准器”,就在灶台侧面。
最下面那道是我习惯的淡味线,最上面是你偏爱的重口线,中间被你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写着“我们的线”。
每天做饭前,你总拉着我站在墙前比画:“今天往中间挪半格?”
上周张阿姨来,看见我们的“刻度墙”,突然笑了:“跟我家那口老砂锅一个理。”
她指着灶上的砂锅,“新锅总爱裂,得用米汤养着,火大火小慢慢试,日子长了,锅就认人了。”
你当时正往我碗里夹青菜,闻言抬头:
“那我们这墙,算不算‘养日子’?”
张阿姨笑得皱纹堆成花:“算!日子就是这么回事,你迁就我一分,我让你一寸,墙缝里都能长出花来。”
此刻,锅里的青菜咕嘟作响,你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
是你画的“口味地图”,我不吃的香菜洋葱被圈上红叉,你偏爱的花椒被标上星星,中间用虚线连起来,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
“你看,”你指着河流交汇处,“这里就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盐粒落进锅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突然明白,所谓“家的味道”,从不是非淡即浓,而是你把重口线悄悄往下挪了挪,我把淡味线轻轻往上提了提,在中间那道线上,刚好盛得下两个人的烟火气。
你突然伸手关掉抽油烟机,世界瞬间安静。
“听听,”你说,“青菜在唱歌呢。”果然,锅里的咕嘟声伴着我们的呼吸,像一首没谱的歌。
今晚的汤里,我放了两颗红枣,你总说太淡,这下该有甜味了。
墙上的箭头,我又往上画了一毫米——日子嘛,总得慢慢往一块儿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