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网球又一次擦着网飞出去,带着旋转撞在老槐树干上,发出“咚”的闷响。
树皮簌簌抖落几片枯叶,像给这记歪球鼓了鼓掌。
我握着球拍的手,僵在半空,网对面的你正弯腰系鞋带,浅蓝色运动服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后腰那道去年帮我搬画架时蹭的疤。
此刻,那道疤像在隐隐发烫,提醒着我这已经是今天砸中的第三棵树。
“看来这棵老槐,今天走大运,”你直起身往树那边走,运动鞋踩过草坪的声音,混着远处孩童的笑,“连着吃了你三记‘发球’,怕是要长新枝了。”
你捡起球往回抛,青柠色的网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我伸手去接,却眼睁睁看着它砸在脚尖前,弹进旁边的蒲公英丛里。
蒲公英的白绒被震得飞起来,像一群受惊的小伞兵。
我踢掉网球鞋往草地上坐,草叶尖戳着脚踝发痒,却没心思管——
新买的球拍柄还带着木头的清香,握在手里却像一块不听使唤的石头,连你昨天教的“转腰发力”要诀,我都忘得比飘落的槐叶,还快。
“上周,是谁拍着胸脯说‘运动细胞觉醒了’?”
你挨着我坐下,递过来的水瓶上凝着水珠,碰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
我拧开瓶盖灌了大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印着小雏菊的运动裤上,晕出一个小小的湿痕。
“觉醒了,但没完全醒。”
我把球拍往草地上一扔,拍面朝上,像一面委屈的小镜子。
你捡起球拍转了转,指尖在我握过的地方摸了摸:
“知道为什么总打歪吗?你握拍太用力,像在跟球较劲。”
“不用力怎么打得远?”
我扯了扯你运动服的袖口,那里沾着一点草汁,是刚才捡球时蹭的。
你突然站起身,往球场边缘的银杏树走去,回头时冲我扬了扬下巴:
“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银杏树下堆着半筐网球,青柠色的球面沾着泥土和草屑,像一群刚从泥里滚过的小柠檬。
“这些都是前几年陪小李练球时捡的,”你拿起个球抛给我,“他当时比你还准,专砸那棵玉兰。”
我摸着球面上深浅不一的凹痕,突然发现每个球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日期,最新的那个是去年深秋,旁边画着一片小小的银杏叶。
“你看这球,”你捏着个凹痕最深的球,对着阳光照,“砸得多了,就知道哪块树皮软,哪阵风会捣乱。打球跟画画一样,得顺着势来,不是硬较劲。”
你说着,突然挥起球拍,动作舒展得像一片展开的银杏叶,球擦着网飞过,稳稳落在对面的发球区。
“哇,厉害!”
我拍着手站起来,草籽粘在运动裤上,像缀了一串小星星。
你却把球拍塞给我,自己走到老槐树下站定:
“来,往我这边打。打歪了算我的,砸中了……就算给我‘挠痒’。”
我举着球拍的手,又开始抖,你站在树影里冲我笑,白polo运动衫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我想起上周在画展上,你指着徐渭的《墨葡萄图》:
“你看这线条,看着疯癫,其实每笔都有收有放。”
我当时没懂,此刻握着球拍,突然觉得手腕松快了一些。
球飞出去时,我故意没太用力,看着它慢悠悠过网,却还是歪了。
这次砸在你脚边的草地上,弹起来蹭到你裤腿。
“好球!”你弯腰捡球时,声音里带着雀跃,“比刚才离树远了三步,这叫‘循序渐进’,我奶奶纳鞋底时总说,线得慢慢紧。”
那天下午,我们就围着老槐树练球。
你站在树影里当“活靶子”,我挥着球拍慢慢找感觉,球时而砸向树干,时而落在你脚边,偶尔有那么一两下,竟真的过了网。
每次球沾到草地,你都像捡到宝贝似的跑过去,用马克笔在球上画个小对勾:
“看,这颗有进步,带着点‘侧旋’呢。”
夕阳把树影拽得老长老长,像谁在地上铺了一匹揉皱的墨色绸缎。
你望着远处芦苇荡的方向,突然抬手拂去我肩头的槐叶,指尖带着草叶的凉意:
“换个去处吧,那边的风更懂球的心思。”
我顺着你望的方向看去,蔷薇架的缝隙里,漏出一片晃动的绿,像谁把湖水搬到了半空。
你已经拎起网袋往那边走,白色运动服的衣角扫过蒲公英丛,惊得最后几朵白绒悠悠飞起,像给我们的脚印,缀了一串小灯笼。
“走快点,”你回头时,夕阳正落在你发梢,镀了一层金红的边,“去晚了,芦苇该把最好的场地占了。”
你拉着我往公园深处走,穿过爬满蔷薇的花架,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场地——
没有树,没有围栏,只有远处的芦苇荡在风里摇,像一片绿色的波浪。
“这里是我小时候偷偷练球的地方,”你踢掉鞋子光脚踩在草地上,“没人打扰,球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我学着你的样子光脚站着,草叶蹭着脚心发痒,远处的芦苇沙沙响,像在给我们加油。
第一球飞出去,我闭着眼没敢看,却听见你喊:“过网了!”
我睁眼时,青柠色的球正在对面草地上蹦跳,像一只快活的小兔子。
你跑过去捡球,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支芦苇,举在我眼前晃:
“奖励你的,这叫‘一杆进洞’……哦不,‘一球过网’。”
芦苇的绒毛蹭在我脸上,痒得我直躲,你趁机抢走我手里的球拍,突然来了个漂亮的扣杀,球“嗖”地飞进芦苇荡,惊起几只麻雀。
“你看,”你指着麻雀飞远的方向,“球飞错地方也没关系,说不定能吓飞几只偷懒的鸟。”
暮色像融化的蜂蜜,慢悠悠漫过草尖,我们盘腿坐在被晒得暖烘烘的草地上,数那些被球砸中的树。
三棵树的树干上,都被你用红绳系了小小的结,风一吹,红绳颤悠悠的,像系了一串会呼吸的小灯笼。
你指尖拈着一颗刚捡的野果,果皮紫莹莹的,映得你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紫。
“你看,”你抬手点向最粗的那棵,红绳结在枝桠间晃,“明年再来,指不定就从这结底下,冒出新枝桠呢。”
你说话时,嘴里的野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了一点,你抬手用手背一擦,倒蹭得脸颊也沾了一点紫,像落了一颗紫星星。
那些被球砸中的、画了对勾的球,被你仔细装进网袋里。
网袋是粗麻绳编的,你说这样透气,球不容易闷坏。
你边装边数,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着草里的虫:“一个、两个……”
数到第七个,你突然抬头冲我笑,眼里的光比刚升起的月牙还亮,“攒够十个,咱们就做本册子,封皮就用芦苇杆粘,肯定好看。”
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网袋上磨得发亮的绳结,那是你用捡来的细藤条缠的,绕了七七四十九圈。
突然想起上周,你帮我修相机时的样子,你蹲在梧桐树下,阳光透过叶缝落在你发顶,像撒了一把金粉。
你手里捏着螺丝刀,指尖沾着灰,却笑得特认真:
“你看这镜头歪了点怕啥?说不定啊,歪着拍出来的景色,比直着拍的更有滋味呢。”
风过处,芦苇荡的白绒飞起来,粘在你发梢、我袖口,像谁偷偷撒了一把星星。
你突然起身,拍了拍草屑,网袋往肩上一甩:
“走,回去了。”
网袋撞着你的后背,发出轻轻的“咚咚”声,像在应和你的脚步。
书桌上的玻璃罐,被晨光吻得温热,那颗青柠色的网球就静静卧在罐底。
球面蹭过你裤腿的地方,还留着一道浅淡的灰痕,像你当时弯腰捡球时,裤脚沾着的那片槐叶的影子。
当年,你用马克笔勾的对勾,早已褪成朦胧的浅黄,像被岁月吻过的唇印,可旁边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槐树,墨色却依旧清亮,树干上被你点的那几个小黑点,活脱脱是我们当年系在树上的红绳结,在晨光里眨着眼睛。
昨天,我整理抽屉时,指尖突然触到一片硬纸,抽出来才发现,是一张泛黄的便签。
你的字迹带着一点飞白,笔锋在“拐个弯”三个字上顿了顿,墨色深了些,像在纸上轻轻敲了敲我的心:
“打球和做人一样,不必总盯着直线,拐个弯说不定能看见更软的草地。”
纸角沾着一点干枯的草屑,可能是你当时坐在芦苇荡边写的,风卷着草籽落在纸上,也落在了字里行间。
我抬眼望向窗外,老槐树的枝桠间,早已缀满新绿。
那些嫩绿的叶子卷着边,像一群攥着拳头的小娃娃,风过时便“哗啦啦”地展开,露出叶背细密的绒毛,晃得人眼睛发烫——
它们可能是听见了我们当年的约定,才长得这样急,想早点看看我们会不会回来,看看那些红绳结底下,是不是真的冒出了新枝。
门边的球拍还保持着上次搁下的姿势,拍面朝上,像在仰头等我。
我突然就想去那片芦苇荡了,听说你前几日背着画板去了好几趟,在最空旷的那片草地上画了个靶子,靶心用白石灰圈了圈,远远看去像一朵落在地上的云。
你跟食堂阿姨说话时,声音里裹着笑:
“这次啊,保证让她百发百中。”
我拎起球拍往门口走,拍柄上的木纹被摩挲得发亮,还留着我们俩手心交叠过的温度。
风从走廊溜进来,掀起我的衣角,带着一股熟悉的清香——
是青草混着芦苇的味道,一定是你从芦苇荡带回来的,悄悄藏在了我的球拍袋里。
你看,连你的“保证”都带着这样的甜,像罐子里的网球,像槐树叶的绿,像便签上的字,沉甸甸的,却又轻得能跟着风跑,跑过球场,跑过树影,跑向我们还没打完的那局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