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此刻,我正趴在沙发扶手上看你。
你裹着我那件印着草莓熊的珊瑚绒毯,蜷缩在沙发正中央,像一颗被剥开一半的橘子。
明明是你占了大半个沙发,却缩成小小的一团,呼吸声里裹着一点鼻塞的重浊。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嘶嘶”声,像老式收音机,没调好频道时的杂音。
夕阳正斜斜地从百叶窗里溜进来,在你露在毯子外的脚踝上,投下三道金晃晃的光带。
你动了动脚趾,光斑就跟着颤了颤,像落在皮肤上的蝶翅。
三小时前,你把最后一块带着消毒水味的抹布,扔进桶里时,我正举着体温枪追在你身后。
“别动,再测一次。”
我的声音裹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你却突然转身,手背轻轻贴了贴我的额头,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37度2,没事。”
你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嗓子哑得像蒙了一层砂纸,“倒是你,离我远点。”
地板刚拖过,泛着清凌凌的光,倒映着你往后退的影子。
你退到玄关柜旁,拿起一次性医用口罩戴上,蓝色的口罩边缘,压着泛红的颧骨。
你总是这样,明明自己烧得眼眶发红,却还在计较“离我远点”这四个字有没有说重。
“沙发归我,卧室归你。”
你弯腰从柜子最底层,翻出备用被褥,动作慢得像按了减速键,“我睡这儿,安全。”
我想反驳,却被你塞过来的一包柠檬片堵了嘴:
“泡点水喝,维生素c多。”
我指了指厨房:
“锅里炖着梨汤,冰糖放多了一点,你将就喝。”
我知道,你是怕的。
不是怕发烧咳嗽时的难受,是怕清晨我递水时不小心触到你的指尖;
怕夜里翻身时,我的头发蹭到你的枕头;
怕那些看不见的流感病毒,顺着呼吸攀过来,把我也拖进这昏沉的难受里。
就像去年暴雨天,你抱着我的电脑主机蹚过水洼,自己新买的球鞋泡得发胀,却举着主机跟我说“幸好没湿”;
像上个月加班到深夜,你揣着我爱吃的那家糖糕,站在公司楼下,糖糕被体温焐得半化,你搓着冻红的手说,“还热乎呢。”
你总把“我没事”挂在嘴边,却把“你别沾着”藏在细节里。
此刻,夕阳又沉了沉,金斑爬到了你的手腕上。
你大概是睡得不安稳,眉头皱了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凑近些才听清——是“饺子别煮太烂”。
清晨我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时,你正蹲在玄关柜前翻找体温计。
药盒在地板上摊开一小片,像撒了一把没来得及收拾的碎银。
我倚着门框,看你指尖划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突然想起冰箱深处,还有半包速冻饺子,便随口提了一句:
“等下我,想吃那个荠菜馅的,记得煮。”
你头也没抬,指尖在一支蓝色包装的体温计上,顿了顿,瓮声瓮气应了声“知道了”,尾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那时,你额角的碎发沾着一点薄汗,显然是被夜里的低烧,缠得没睡好,我原以为这句随口的话,早被你揉进了找药的慌乱里——
就像从前我念叨过的,“街角的樱花该开了”、“那家面包店的可颂烤得正好”,大多时候你都这样“嗯啊”应着,转头却会在某个寻常午后,突然牵起我的手:“走,去看樱花。”
可刚才掀开锅盖时,蒸腾的白气里,飘来的竟是荠菜独有的清鲜。
速冻饺子在沸水里翻滚,边缘已经煮得有些透明,露出里面星星点点的绿。
我望着锅沿凝结的水珠,突然想起,你找体温计的手指在听见“饺子”两个字时,分明在半空停了半秒,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那些被我当作“随口应和”的瞬间,都被你悄悄收进了心里。
就像春末落在窗台的雨水,看着是不经意淌过,却早把每一片瓦当的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起身去厨房,灶上的梨汤还温着,掀开锅盖时,甜香混着川贝的清苦,漫出来,像把整个秋天的暖都熬在了里头。
冰箱里的速冻饺子,还是上次张阿姨来做客时剩下的,你当时说“放着吧,万一她想吃”,如今倒成了我的晚餐。
水开时“咕嘟”声很大,我站在灶台前,看饺子在水里翻涌,突然想起大学时,你第一次帮我占图书馆座位。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你抱着我的书跑进来,裤脚全湿透了,却从怀里掏出一包没沾一点水的纸巾,说“怕你擦桌子时嫌湿”。
此刻,灯是我留的,怕你夜里翻身撞着沙发角;
窗是半开的,既想让风散散药味,又怕凉着你。
你蜷在毯子里哼唧时,我数着窗帘晃动的弧度,忽然懂了:
爱不是攥紧,是明明怕你沾着半分不适,偏要忍着心疼留一道缝,让你知道我就在不远处。
原来,爱从来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宣言,是藏在“怕”里的。
怕你冷,怕你饿,怕你不舒服,怕那些自己正在经历的难,一不小心就溅到你身上。
就像老座钟的摆锤,看着是在左右摇晃,实则每一次摆动,都在为对方让出,更稳妥的空间。
我把煮好的饺子捞出来,盛在你最喜欢的青花碗里。
你大概是被香味勾醒了,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毯子滑到腰际,露出里面那件我织坏了袖口的毛衣。
“醒了?”我端着碗走过去,故意站在离沙发两步远的地方,“吃饺子。”
你眯着眼笑,眼角的红还没退,声音哑得更厉害:“喂我。”
“不行,隔离呢。”我举着筷子往后退。
你却突然坐起来,毯子滑落在地也不管,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那你放这儿,我自己来。”
你指了指茶几,又补充道:
“放心,我戴口罩吃。”
我被你逗笑,把碗放在茶几上,看着你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口罩往下拉了一点,只露出嘴巴。
夕阳正好落在你脸上,把你发烫的脸颊,染成暖融融的橘色,像小时候奶奶烤的红薯,烫得人想缩手,却又忍不住想凑近。
“你知道吗,”你突然开口,饺子咬了一半,鲜汁沾在嘴角,“我刚才梦到咱们去故宫了。”
“梦这个干嘛?”
“你上次说,想去看角楼的夕阳,”你吸了吸鼻子,大概是鼻塞得厉害,“我想着等我好了,就带你去。咱们早点起,去吃门框胡同的卤煮,然后慢慢逛,从东华门走到神武门,正好赶上夕阳照在角楼上。”
我没说话,看着你认真的样子,突然想起书上说的,古人总把“平安”二字刻在玉佩上。不是盼着大富大贵,是盼着寻常日子里,能和在意的人一起,把饭吃热,把觉睡暖,把那些说过的闲话、许过的碎愿,都一一兑现。
就像此刻,你坐在沙发上,我站在离你两步远的地方,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远处的楼群亮起第一盏灯。
你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把碗推给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碗就放那儿吧,等我好了洗。”
“不用,我来。”我拿起碗,转身时听见你说:“其实啊,生病也挺好。”
“傻话。”
“因为能被你照顾啊。”你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落在心尖上,“平时总觉得,你像一只需要人护着的小兔子,今天才发现,你也能把我照顾得好好的。”
我没回头,怕你看见我红了的眼眶。
厨房的水龙头开着,水流哗哗地响,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泡沫里。
原来爱就是这样,不是谁永远护着谁,是你病了,我就学着煮梨汤;
我累了,你就默默把重活都揽过去;
是两个人像两棵并排的树,风来了,就互相挡一挡;雨停了,就一起晒晒太阳。
此刻,你又躺下了,呼吸声比刚才匀了一些。
我把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走回客厅时,夕阳只剩最后一道光,正落在你盖着的草莓熊毯子上,把那只小熊的脸,照得红扑扑的。
我轻轻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你露在外面的肩膀,你哼唧了一声,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别动,”你迷迷糊糊地说,“让我抓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蹲在沙发旁,看着你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抓住了整个世界的安稳。
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终于沉了下去,远处的路灯亮了,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谁在地上铺了一条通往明天的路。
我想,等明天你醒了,烧退了,我就告诉你,其实刚才我偷偷碰了你的手。
不是不怕被传染,是我突然明白,这世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永远不生病的平安,是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把每一次咳嗽、每一场发烧,都过成两个人的事。
就像老话说的,“日子是熬出来的”。熬得过风雨,熬得过病痛,才能熬出藏在烟火里的甜。
而我,愿意和你一起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