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冬风,如同北地冤魂的哭嚎,剐过许都司空府高耸的檐角,将残存的枯叶撕成齑粉。夜色浓稠如墨,星辰隐匿,唯有书房一扇窗内透出的昏黄烛光,在无边黑暗中顽强闪烁,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飘摇的孤舟,载着无尽的沉重与寂寥。
书房内,兽炭在紫铜盆中噼啪作响,散发的热量却难以驱散曹操周身的寒意。他独坐于宽大紫檀木案后,身影在烛光下扭曲拉长。案上,除了堆积的公文,还静卧着一柄光可鉴人的佩剑——曹昂遗物。剑柄上玄色丝线已被摩挲得褪色发亮,仿佛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不过月余,曹操竟苍老十岁不止。昔日洞察人心的鹰眸深陷,布满血丝与浑浊;一丝不苟的鬓发已染霜白,杂乱垂落额前。那不怒自威的枭雄气概,被沉郁至极的暮气取代,宛如风雨侵蚀、即将坍塌的孤峰。他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剑鞘上冰凉的云雷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葬送在那个血火交织的宛城之夜。
门外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是典韦。他在门外停下,声音厚重而小心:“明公,周祭酒在外求见,已等候片刻。”
曹操恍惚了一下,如同从血腥梦魇中被强行拉回。喉头滚动,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棉帘掀起,刺骨寒气涌入。周晏缓步走入,同样清减了许多,青色官袍略显宽松,脸上带着操劳与煎熬的疲惫。但与曹操近乎崩溃的颓丧不同,他眼中是异常清明坚定的光,如同冰雪擦洗过的寒星。他手中端着的白瓷碗,散发着药材与谷物的淡淡暖香。
“明公,夜深寒重,您连日未曾好好用膳。这是文姬亲手熬制的参芪羹,用的是鄄城老山参,最是补气安神。”周晏声音平静温和,带着发自内心的关切。他将瓷碗轻放案头,氤氲热气与旁边那柄冰冷佩剑形成残酷对比。
曹操未动,甚至未看一眼羹汤。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复杂地落在周晏身上——那里面有丧子之痛、深深愧疚、无力愤怒,以及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子宁……”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坐吧。”
周晏依言在靠近炭盆的坐榻坐下,安静陪伴。书房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剩炭火噼啪、窗外风嚎,与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时间在静默中流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曹操胸腔剧烈起伏,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带着颤音的浊气。“子宁……吾……吾悔啊!”他喉头滚动,后面的话语被汹涌情绪堵住,虎目中泛起浑浊泪光。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案几上,发出“砰”然闷响,碗盏跳动,“是吾!是吾害了子修!害了安民!害了那么多忠心将士!吾之过也!吾之罪也!”
周晏看着眼前被抽走精气神的男人,心中没有懊恼与幸灾,只有同样深切的悲痛,与一种跨越身份的共鸣。他失去了视若己出的徒儿;曹操失去了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这种痛,触及了人性最柔软共通之处。
“明公,”周晏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清晰,每个字都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逝者已矣,生者长思。子修……那孩子,天性纯善仁厚,临难勇毅果敢,他直至最后一刻,想的定然是拼死护卫父亲,无愧天地君亲。他……走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他顿了顿,强压喉头酸楚,心亦如被紧攥般抽搐作痛,“晏,亦心痛如绞,夜不能寐。但晏更知,子修在天之灵,绝不愿看到他自幼敬仰的英雄,就此一蹶不振,让仇者快,让亲者痛,让这开创的局面付诸东流!”
曹操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周晏,试图寻找虚伪或算计。但他只看到一片赤诚的、同频共振的悲痛,以及更为坚定的、望向未来的期待。那目光如利剑,刺破了他自我封闭的悲伤外壳。
“明公,错已铸成,痛彻心扉,此乃人之常情。然,沉溺过往,困囿悔恨,只会让暗处敌人猖狂得意,让追随将士离心离德。”周晏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语气愈发恳切有力,微微前倾身体,“您看看这许都内外,朝堂之上,边境之外,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袁绍在河北磨刀霍霍,袁术在淮南蠢蠢欲动,刘表坐拥荆州冷眼旁观,朝中旧臣亦在等待时机!您若就此倒下,这迎奉天子、好不容易稳定的格局,子修与无数将士付出生命的基业,又将何去何从?那些枉死宛城的忠魂,他们的血,岂非白流?牺牲,意义何在?”
曹操身体剧震。周晏的每一句话,都像无形鞭子抽打在他麻木的心上,带来刺痛;又像一剂强心针,将微弱却顽强的力量注入他枯竭的意志。他涣散的目光开始重新凝聚。
“子宁……”曹操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动容,“你……你不恨吾?不怨吾?若非吾一意孤行,刚愎……”
“恨?”周晏缓缓摇头,眼中是超越个人恩怨的、近乎悲悯的透彻,“晏只恨这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这乱世无情,使生灵涂炭,父子相离。至于明公您……”他语气平和客观,“您是人,非神,是人便会有判断失误,情绪波动,一时障目,焉能无过?关键在于,过错之后,是被击垮沉沦,还是幡然醒悟,将痛楚化为教训,背负逝者期望与生者责任,继续砥砺前行。”他起身,走到曹操面前,无视案几阻隔,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决绝,“晏,不才,愿追随明公左右,踏过荆棘,涤荡污浊,廓清寰宇,以告慰子修及所有捐躯英灵在天之魂!这不仅是明公您的霸业,亦是晏……乃至天下期盼太平安定之人的共同希望!”
看着周晏单薄却挺如青松的身躯,听着他掷地有声、誓言般的支持,曹操心中冰封的、被悔恨包裹的心脏,仿佛被灼热暖流冲开裂痕。他想起溃败途中周晏的冷静调度,想起他为郭嘉伤势不眠不休的执拗,想起他此刻不顾自身悲伤前来激励的赤子之心……这一切,早已远超臣子本分,触及朋友、知己乃至亲人的领域。
一股混杂着强烈感激、无尽愧疚和找到灵魂共鸣者的触动,如岩浆涌上曹操心头。他猛地站起,带倒身后坐榻,几步跨到周晏面前,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对方双臂,力道大得让周晏蹙眉,却能感受到那传递过来的激动与力量。
“子宁!”曹操眼中泪水滚落,划过憔悴脸颊,目光却燃起新的火焰,那是历经痛苦淬炼后的冰冷与坚定,“吾……曹操,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子宁今日之言!往日之错,铭刻于心,永为镜鉴!前路艰险,纵是刀山火海,愿与子宁,同担共济,生死不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满室寒意与胸中块垒一并吸入吐出,随之而去的,还有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枷锁。他看着周晏清澈坚定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平等的郑重语气说道:“从今往后,私下无人之处,子宁便唤我‘孟德’吧。你我之间,非止于君臣,更是……知己。”
周晏微微一怔。他并非追求虚名之人,平日有意保持距离。但此刻,从曹操眼中看到不容置疑的真诚与托付,让他清晰感受到了在这陌生时代,一种超越了利益与地位的、坚实珍贵的情感羁绊。他点了点头,没有推辞,没有激动,只是自然而郑重地轻声唤道:“孟德。”
这一声呼唤,平淡无奇,却如初春融雪滴落冰湖,荡开圈圈涟漪,洗去了最后一丝隔阂。曹操用力拍了拍周晏肩膀,脸上露出了数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深深刻痕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好!好!好!”他一连三声,胸中浊气尽去,“有子宁在,吾心甚安!这前路,便不再孤单!”他转身,端起案上那碗已微凉的羹汤,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汤水,而是重整旗鼓的勇气、淬火重生的力量,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名为“知己”的承诺。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书房内的空气,却悄然流动着一丝微弱而真实的、名为“希望”的暖意,正悄然融化着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