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给云城古镇的粉墙黛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游客渐渐散去，小镇恢复了它固有的静谧，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偶尔从巷深处传来的吴侬软语。
苏晚意提前了一会儿关了店门。她换下了那身沾了些许尘土的棉布裙，穿了一件素色的改良旗袍上衣，搭配一条深色的长裙，头发依旧松松挽着，却比下午时更整齐了些。她对着店里那块老旧的玻璃窗模糊的倒影照了照，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仿佛要去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当她锁好店门，转身时，看到顾屿已经站在了巷口的石桥旁等着她。他显然也回住处稍作整理，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旅行装束，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安静地倚在桥栏上望着河水。落日的余晖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柔和了他身上那种略显清冷的气质。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目光相遇的瞬间，苏晚意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
他站直身体，朝她走来，很自然地没有问她“准备好了吗”，只是微微一笑，说：“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一路无话，却并不显得尴尬。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安静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晚饭时分家家户户传来的饭菜香，以及晚风送来的湿润水汽。
顾屿说的那家茶馆离“墨香”并不远，坐落在一处相对安静的河湾转角，门口挂着两盏古朴的灯笼，牌匾上写着“听雨轩”三个字。
踏入茶馆，一股清凉静谧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雅座里低声交谈。老板似乎认识顾屿，看到他来，微笑着点头示意，引他们到一处靠窗的临水位置坐下。
“一壶碧螺春，谢谢。”顾屿熟练地点了单，然后看向苏晚意，“这里的茶点也不错，绿豆糕和芡实糕都是自家制的，尝尝吗？”
苏晚意点点头：“好。”
点完单，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窗外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偶尔有乌篷船摇过，橹声欸乃。窗内，烛灯般的暖光落在原木桌面上，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茶很快上来了，白瓷茶具，清亮的茶汤，散发着特有的果香和毫香。精致的茶点也摆了上来。
顾屿执壶，先为苏晚意斟了一杯，动作流畅自然。“试试看，应该是你喜欢的口味。”
苏晚意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白瓷温热的触感。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茶汤鲜爽甘醇，确实是上好的碧螺春。她垂下眼帘，轻声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上次来云城，偶然发现的。”顾屿也端起茶杯，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当时就想，这里的氛围，你一定会喜欢。”
又是一句直白得近乎坦诚的话。
苏晚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起眼，终于鼓足勇气看向他：“你上次离开后……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困惑，这是她一下午都想问的问题。
顾屿放下茶杯，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我回去后，处理了一些事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表达，“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苏晚意下意识地追问，问出口才觉得太过急切。
顾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窗外的灯火初上，映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着细微的光芒。茶馆里流淌着低回的江南丝竹，更衬得他们这一角格外安静。
“想清楚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为什么在离开之后，那座城市变得格外空旷和冰冷。为什么总会想起古镇的雨声和书店的墨香。”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在苏晚意的心上。
“想清楚了，”他继续道，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心情，不仅仅是因为风景。”
苏晚意屏住了呼吸，感觉周围的声响再一次远去，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她看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分明，微微蜷起。她几乎能感受到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克制和试探。
“那是因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颤抖。
顾屿的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抿的唇上，然后缓缓上移，重新看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翻涌——期待，不确定，还有一丝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渴望。
“因为，”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些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这里有一个让我无法只是‘路过’的人。”
话音落下，世界万籁俱寂。
苏晚意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咚，咚，咚，一声声，震耳欲聋。她看着顾屿，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自己，也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容错认的认真和灼热。
茶香袅袅，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一片朦胧的雾气。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河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风轻轻晃动着，碎成一片迷离的光点。
像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声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睫毛一阵剧烈的颤抖，和脸颊上无法控制蔓延开的红晕。
她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仿佛能从上面汲取一点冷静的力量。
顾屿没有逼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重新靠回椅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看似从容，但那微微紧绷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沉默在延续，却不再是最初那种试探的安静，而是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滚烫的张力。
过了许久，苏晚意才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
却足以在顾屿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他眼底的光，倏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