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尾灯如同怪兽猩红的眼睛,彻底吞噬在浓稠的夜色里,连同那辆承载着冰冷决绝的轿车一起消失。巷口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洒下惨白的光晕,映照着相对无言的两人。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顾母身上冷冽的香水味和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带来的寒意。冻结职务、权限……这不再是口头上的施压或威胁,而是实质性的、冷酷的制裁。
顾屿依旧僵硬地站着,维持着将苏晚意护在身后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他揽着苏晚意肩膀的手冰冷彻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晚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迸发出的那种巨大的震惊、愤怒,以及被至亲之人以如此方式背弃的……受伤。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从他僵硬的手臂庇护下转过身,面对着他。
路灯的光线清晰地照出他苍白的脸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他眼底那些破碎的痛苦纹路,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
“顾屿……”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留在这里,不会错过会议,不会顶撞他的母亲,不会……落到这一步。
顾屿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缓缓聚焦,目光落在她苍白挂满泪痕的脸上。那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仿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机械感。
“不关你的事。”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是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的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只是一种陈述事实般的麻木和……了然。仿佛这样的结局,他早已预料,只是没想到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到来。
这种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苏晚意感到害怕。她宁愿他发泄出来,怒吼,或者做点什么,而不是这样,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那副平静的表象之下。
“可是……你的工作……公司……”苏晚意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起那些她熬夜看的财报,那些试图去理解的项目名称,此刻在绝对的权力和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不重要了。”顾屿打断她,手指依旧停留在她湿凉的脸颊上,目光却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虚无的地方,“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真的不重要吗?那是他倾注了心血、承载着责任和抱负的世界啊!苏晚意无法相信。
她还想说些什么,顾屿却收回了手,转而牵起她冰凉的手指,语气恢复了一丝往常的温和,却依旧带着难以驱散的疲惫:“外面冷,先进去吧。”
他牵着她,推开书店的门。
风铃叮咚作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书店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投入一点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书架沉默的轮廓。熟悉的旧书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带来往日的安宁,反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冷清和压抑。
顾屿反手关上门,却没有去开灯。他就站在黑暗中,背对着她,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寥落。
苏晚意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丝佝偻的背影,心脏一阵阵抽痛。她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却又怯懦地停在半空,害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他,或者显得更加廉价无用。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屿缓缓转过身。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晚意,”他低声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如果我以后不再是那个所谓的‘顾总’,没有那些光环和……资源,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甚至……一无所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还会要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过苏晚意的心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是在怀疑他自己?还是在怀疑她?
巨大的心痛和酸楚瞬间冲垮了苏晚意的犹豫。她猛地扑上前,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冰冷的身体,将脸埋进他带着夜寒气的胸膛。
“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来的,“我要!我只要你!我从来要的就只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公司!”
她抱得那样紧,仿佛要透过拥抱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决心传递给他。
“顾屿,你听清楚,”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我喜欢的是那个会帮我浇花、会陪我整理旧书、会因为我一点傻乎乎的努力而高兴的顾屿!是那个站在归桥上告诉我‘为了一个人回来’的顾屿!是那个在我害怕时告诉我‘别怕,有我在’的顾屿!”
“这些,和你是不是顾总,有没有钱,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话语如同炽热的岩浆,滚烫地涌入顾屿冰冷僵硬的躯壳。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她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更烫伤了他的心脏。
他僵硬的身体,在她的拥抱和哭喊中,一点点软化下来。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回抱住她,手臂一点点收紧,最终将她深深地、用力地按进自己的怀里。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成为支撑自己不至于崩塌的唯一力量。
“晚意……”他埋首在她颈间,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眼角滑落,灼烫着她的皮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苏晚意感受着颈间的湿热和怀中身体轻微的颤抖,心碎成了一片片,却又奇迹般地生出无穷的勇气。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
黑暗中,两人紧紧相拥,如同世界末日里最后相互取暖的幸存者。窗外是冰冷的夜色和未知的风雨,店内是狼藉的余烬和无声流淌的泪水。
但有些东西,在破碎和绝望中,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固。
许久,顾屿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缓缓松开她,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呼吸已然交融在一起。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刚才……吓到你了。”
苏晚意摇摇头,摸索着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没有。”
“那些话……”顾屿顿了顿,“我不会让你一无所有。我会……”他似乎想做出什么承诺,却又停住了。在刚刚经历这样的重创之后,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都显得苍白。
苏晚意却明白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知道。”
她不需要他此刻的承诺。她只需要他知道,她在这里,不会离开。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冰冷绝望,而是充满了一种相互依偎的暖意。
“开灯吧?”苏晚意轻声道。
“嗯。”
顾屿摸索到墙边的开关,轻轻按下。
“啪嗒”一声,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满室黑暗,也照亮了彼此通红眼眶和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狼狈,却又无比真实。
光线有些刺眼,两人都不适应地眯了下眼。
顾屿看着苏晚意哭花的脸和依旧写满担忧的眼睛,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和释然:“好像……有点难看。”
苏晚意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嗔怪地瞪他一眼:“你也是。”
笑过之后,沉重的现实感再次缓缓落下,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苏晚意小心翼翼地问。
顾屿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渐渐恢复了些许锐利和冷静:“既然她给了‘时间’,那我就好好‘想一想’。”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苏晚意从未听过的、冷硬的决心。
“至于公司……”他顿了顿,“有些东西,不是她想冻结就能彻底冻结的。这些年,我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的话里透露出些许信息,让苏晚意微微一愣。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顾屿,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复杂和深沉。那个在商场运筹帷幄的他,并未完全消失。
顾屿转过身,看向她,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却多了一层坚毅的底色:“别担心。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
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也有我顶着。”
这一次,苏晚意没有从他眼中看到任何不确定和脆弱。只有一种经过淬炼后的、更加清晰的坚定。
她重重点头:“嗯。”
夜深了。
这一夜,无人安眠。但相拥的两人,在温暖的灯光下,仿佛缔结了一个无声的誓言——
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将共同面对。
余烬之中,微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