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又行了大半日,官道愈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亦渐增多,透出京畿之地特有的繁华与秩序。
林玥瑶与舒儿藏身的货运马车夹在队伍中前行。油布篷内光线晦暗,只回荡着单调的车轮声与模糊的市井人声。
林玥瑶心中稍安,估摸着日落前应能远离京畿。她依旧挂念着丫丫,不知那孩子在她离开后怎么样了。
然而,车队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外面传来比之前更显嘈杂的人声、马蹄声,似乎是一处极大的关隘或歇脚地。
不久,车帘被掀开一角,七宝的脸出现在外面,低声道:“林小姐,前方盘查甚严,公子吩咐我们在此处扎营暂歇,待打点妥当再行通过。请您和舒儿姑娘再委屈片刻,莫要出声。”
林玥瑶心中一紧,连忙点头:“有劳告知,我们明白。”
车帘再次落下,将外界隔绝。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林玥瑶能听到外面士兵们安置车马、搭建营帐的声响,一切似乎井井有条。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所在的这辆马车忽然被轻轻拉动,与其他车辆的嘈杂分离,似乎单独向某个方向行去。
林玥瑶起初并未在意,或许是要将她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但渐渐地,她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郊外的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异常熟悉的、属于城市的窒闷嗡鸣。
其间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声——那是穿梭于各大坊市之间的送货骡车特有的铜铃。
还有小贩极具穿透力的、带着独特京城腔调的吆喝……
“刚出笼的惠仁坊天花毕罗——热乎嘞!”
“漕渠新到的淮扬细绢——看看嘞!”
林玥瑶的呼吸猛地一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住了!
这声音……这腔调……
她猛地抓住身旁舒儿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舒儿吃痛,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家小姐瞬间惨白的脸。
“小……小姐?”
林玥瑶没有回答,她屏住呼吸,侧耳极力倾听。
“铛——铛——铛——” 远处传来浑厚而悠远的钟鸣,那是大慈恩寺的钟声!绝无可能听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大慈恩寺在京城西边隅,钟声根本传不到城东郊外!
他们不是在京畿外围!他们根本就是……就是在京城之内!
“停车!停车!”林玥瑶猛地扑到车厢后部,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油布,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尖利,“楚云飞!楚云飞!你要带我去哪里?!开门!”
然而,外面赶车的人仿佛聋了一般,对她的呼喊拍打充耳不闻,马车甚至速度不减反增,更加平稳快速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舒儿也终于反应过来,吓得花容失色,跟着一起拍打呼喊:“停车!你们要干什么!快放我们下去!”
一切都是徒劳。马车成了一个移动的囚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林玥瑶淹没。她终于明白了,从头到尾,她都被那个看似温和的“楚公子”算计了!什么去徐州,什么护送扬州,全是骗局!他的目的,根本就是将她带回京城!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一片寂静,不再是街市的喧嚣,而是某种高门大户门前特有的、带着威压感的安静。
只能听到风吹过檐角铃铛的细微声响,以及……几声极有规律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玥瑶疯了一般去推车厢门,却发现门已被从外面锁死!
“开门!放我出去!楚云飞!你骗我!你无耻!”她用力捶打着车门,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的颤抖。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被从外面打开。
车厢门被猛地拉开!
骤然涌入的光线刺得林玥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她再次睁开时。
车外,站着一位身着深色常服、面容威严沉静的中年男子。
他背对着朱漆大门和威严的石狮,目光复杂地看着车内惊慌失措、鬓发微乱的女儿,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正是当朝御史大夫,她的父亲——林湛。
林玥瑶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在父亲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母亲邓氏正由丫鬟搀扶着,一同站在那里。
短短十余日不见,母亲似乎清减了不少,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焦灼,而是一种沉静的、复杂的哀伤。她就那样望着自己,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林湛看着她,目光冷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还不下来?”
短短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林玥瑶的心口,让她瞬间通体冰凉。
二人下了车,齐齐的跪在了林湛面前。
“父亲,母亲……”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解释,“我……”
“住口!”
林湛猛地一声低喝,如同平地惊雷,吓得林玥瑶和舒儿俱是一抖。他目光如刀,死死钉在林玥瑶身上,胸膛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起伏。
“林玥瑶!你真是长本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离家出走?抗旨逃婚?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君上?还有没有家法国法!”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往日的慈爱,只有滔天的怒火和极度的失望。
“我林家世代清誉,忠君爱国,谨守礼法,从未出过如此离经叛道、罔顾人伦之辈!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倒好,将父母置于何地?将陛下天恩!置于何地?!”
“还有你!”林湛的目光猛地扫向瑟瑟发抖的舒儿,寒意更甚,“身为贴身婢女,不加劝阻,反助其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要你何用!”
“爹!与舒儿无关!”林玥瑶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是我逼她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您要罚就罚我!”
“罚你?”林湛冷笑一声,语气森然,“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他不再看苦苦哀求的女儿,目光转向吓得魂不附体的舒儿,厉声道:“来人!”
管家和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应声上前。
“将这个助纣为虐的丫头拖下去!即今日起,打入柴房劳作悔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柴房半步!”
舒儿从未见过老爷发这么大脾气,一时间被吓傻了,如同失了魂般任由拖拽。
“爹!求求您!真的不关舒儿的事!”林玥瑶膝行两步,想去拉父亲的衣袍,却被林湛冰冷的目光逼退。
林玥瑶无助地看向母亲,却只看到母亲那沉痛却异常沉默的侧脸。
“至于你,”林湛的目光重新回到林玥瑶身上,不带一丝感情,“自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一步!直至完婚!”
说完,他猛地拂袖转身,竟是看也不再看在场的妻女一眼,径直大步走入府门,消失在影壁之后。
直到林湛的身影彻底消失,府门前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仿佛松懈了一瞬。
邓氏这才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依旧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女儿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无比轻柔地将林玥瑶搀扶起来,仔细地替她拍去裙摆上的灰尘,动作里充满了无声的心疼与怜惜。
“娘……”林玥瑶所有委屈涌上心头,投入母亲怀中哽咽起来。
邓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与哀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回房去,听话……”
她没有多说,也没有责备,但那沉重的语气和疲惫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她挽着女儿的胳膊,亲自领着她,在婆子们的簇拥下,走向那深深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