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李简在院中缓缓舒展着筋骨,便看着林玥瑶带着舒儿,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径直出了府门。
他嘴角几不可查的弯了弯。
“七宝。”
“世子爷,您吩咐。”七宝应声而至。
“去把赵大世子请来。”
七宝领命而去。
李简负手在原地站了片刻,晨风带着凉意,卷起他玄青衣袍的一角。
随后转身,朝着书房不疾不徐地走去。
书房内,墨香与淡淡的茶香交融。李简刚在书案后坐定,袁伯便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封泥金为底、样式庄重的拜帖。
“世子,东宫遣人送来的。”
李简眸光微凝,接过拜帖。
入手沉重,用料精良,彰显着储君的尊贵与气派。
展开,其上的字迹雍容而不失风骨:
“……闻世子入京已久,孤竟未能及早设宴,实为憾事。
世子乃国之栋梁之后,靖北王镇守北疆,功在社稷,孤心甚慰。特邀世子于今夜过府一叙,把酒言欢,畅谈风物,万勿推辞。”
落款是太子的私印。
李简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方殷红的印鉴,眼神平静无波。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送帖的说,太子吩咐了,只是寻常小宴,请世子务必莅临,不必拘礼。”
袁伯垂首回道。
“知道了。回复,我准时赴宴。”
袁伯躬身退下。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李简指节轻叩桌面的细微声响,
入京许久,也该来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均平那圆润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书房外。
“简哥,您找我?”他脸上堆着笑,快步走进。
李简正临窗而立,闻声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秤砣,周府诗会的风头出够了,该准备下一场了。”
赵均平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忐忑:
“下一场?简哥,咱们去哪儿?还是续诗?”
“不续诗了。”
李简走到书案前,指尖点了点桌面,
“这次,让你嫂子出面,办一场秋日诗会,规格比周府更高。”
他看向赵均平,目光深邃:
“而你,这次要真正让‘折扇’与‘赵均平’这个名字,真正成为京城文坛绕不开的符号。明白吗?”
赵均平胖脸一肃,用力点头:
“明白!简哥您吩咐,我照做!”
他顿了顿,忍不住搓手问道:
“那……这次,您准备的是哪首‘奇货’?”
“具体诗作,我稍后会给你。”
“是是是!”
赵均平在角落坐定,努力摆出凝神静气的模样,眼睛却忍不住往书案那边瞟。
李简铺开宣纸,取笔蘸墨,开始落笔。
他书写的速度不疾不徐,笔下字迹渐显。
书写间,他抬头随意问道:
“秤砣,你与东宫……可有往来?”
赵均平一愣,随即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简哥您说笑了!太子殿下那等人物,多看我一眼都算我赢!”
李简笑了笑,没再说话。
赵均平觑着他脸色,不敢出声,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紧张的呼吸声。
片刻后,李简放下笔,将墨迹未干的诗笺递过去。
“拿去,先背熟。背完我再指导你。”
赵均平双手接过,目光一扫,胖脸上瞬间涌上狂喜,如获至宝。
“简哥!这……这真是……”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立刻如饥似渴地默读背诵起来,全身心沉浸其中。
不觉已至午时,下人送来午膳。
李简与赵均平在书房简单用了,期间林玥瑶也并未回府。
整个下午,李简便在书房中指导赵均平揣摩诗意,纠正其语调姿态。
窗外的日头便在赵均平反复的诵读与李简间或的点评声中,渐渐西斜。
李简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口道:
“今天就到这。”
赵均平如梦初醒,这才从诗境中脱离出来,意犹未尽地将诗笺小心翼翼折好收起。
他跟着李简走出书房,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
“简哥,您这就要去东宫了?
太子殿下亲自设宴,这份体面,啧啧,真是让人眼热啊!”
李简对他的奉承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回去吧。”
赵均平不敢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这才揣着他的“宝贝”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李简换了一身符合郡王世子品级的常服,颜色是沉稳的靛蓝,既不失礼数,也不过分张扬。
袁伯无声地递上一件织锦披风,李简瞥了一眼,摆了摆手。
“不必了。”
他语气平淡,举步便向府外走去。七宝与公良北紧随其后。
靖北王府的马车驶过华灯初上的御街,蹄声清脆,最终停在了东宫那巍峨而肃穆的宫门前。
数盏巨大的气死风灯将汉白玉台阶映照得如同白昼,甲胄鲜明的侍卫持戟而立,目光如炬,无声地彰显着储君的威严。
一名面容白净的内侍早已候在门前,见马车停稳,立刻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恭迎世子。宴席已备好,请您随奴婢来。”
李简微微颔首,脸上挂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有劳。”
他在内侍的引导下,迈步踏上台阶。
七宝与公良北则被礼貌地拦在了宫门之外,另有侍从引他们往偏厅等候。
踏入宫门,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外面市井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重与静谧。
行至一处殿外,尚未入内,已闻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传出,其间夹杂着些许文雅的谈笑。
李简步入殿内,目光随意一扫。
殿中两侧设了十余张案几,约摸坐了十余人,皆身着儒袍或官服,显然是太子幕僚与东宫属官。
见他进来,所有的谈笑与丝竹声恰到好处地一静,目光纷纷好奇的向他看来。
内侍高声唱喏:“靖北王世子到——!”
这时,殿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与温和的笑语:
“可是李世子到了?”
众人纷纷起身,李简也循声望去。
只见太子赵钦谚在一众侍卫宫娥的簇拥下,缓步而出。
这位储君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端正儒雅,许是久居深宫的缘故,面色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白皙。虽非惊艳之貌,但眉宇间自有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
他幼时也见过这位太子几面,那时对方还是个略显单薄的少年,如今却已是气度沉凝,物是人非。
李简收起心思,依礼躬身:
“臣,李简,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赵钦谚快走几步,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笑容温煦如春阳:
“世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你幼时在宫中,孤还与你说过话。时光荏苒,今日再见,丰神俊朗,更胜往昔,靖北王有子如此,当真令人羡慕。”
李简顺势起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感念:
“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臣,惶恐。”
太子亲切地携住他的手臂,引向紧邻主位的首座:
“诶,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今日只是寻常饮宴,你我叙叙家常,不必拘束。”
待众人坐定,太子含笑率先举杯:
“贤弟入京这些时日,孤一直未能好生款待,这第一杯,权当赔罪。”
“殿下折煞臣了。”李简听着这声突然亲密的贤弟,心中冷笑,连忙举杯,与太子及众人共饮。
饮罢,太子仿佛闲话家常,语气温和:
“北地开阔,风物与京城大异。贤弟久居晋阳,初返这长安繁华地,可还习惯?”
李简脸上露出适度的赞叹:
“回殿下,京城物华天宝,人物风流,处处皆胜北地。
只是偶尔风起,还是会想念晋阳那种裹着沙土味的风,更显劲烈痛快。”
此时,席间一位约莫三十许、气质儒雅的文士含笑接话:
“世子念旧,乃是真性情。不知在世子看来,北地豪杰的慷慨悲歌,与京城文士的风流雅韵,哪一种更得世子之心?”
李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带询问地看向太子,恭敬道:
“殿下,恕臣眼拙,不知这位先生是……?”
太子恍然,笑着介绍:
“哦,这位是太子家令,于文谦于先生,总理东宫诸多庶务,是孤的得力臂助。”
李简这才转向他,客气地回答:
“原来是于先生。京城才俊则温文尔雅,谈的是诗词歌赋,品的是琴棋书画。听着就雅致,不像我们那儿,整天比谁弓马力气大,无趣得紧。”
太子闻言,满意地点头,举杯道:
“贤弟能体会到京城风物之妙,可见是真正懂得生活情趣之人。来,为此等雅趣,当共饮一杯。”
众人随之举杯共饮。
饮罢,太子神色愈发温和,又起话头:
“靖北王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贤弟承欢膝下多年,王爷平日于你,最重哪方面的教诲?”
李简面露惭愧:
“回殿下,父王自是希望臣能文武兼修。奈何臣资质鲁钝,有负父王期望。”
这时另一位气质精干,目光敏锐的幕僚适时开口:
“世子过谦了。王爷文韬武略,天下景仰。世子耳濡目染,想必亦有不凡见识。”
太子适时开口介绍:
“此乃太子率更令,名郑怀远,亦是干才。”
李简对这位率更令道:
“原来是郑大人。说来惭愧,臣于武艺一道实无天赋,弓马稀疏。至于文事,经史往往浅尝辄止,反倒偏爱些杂学游记,为此没少让父王忧心。”
太子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举杯道:
“人各有志,偏爱杂学,亦是雅趣。孤看贤弟这般性情,反倒真实。来,再饮一杯。”
气氛愈发融洽。
酒过数巡,太子似是无意间谈起,语气温和关切:
“贤弟如今既已回到京城,不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李简闻言,心中微凝,脸上立刻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窘迫:
“殿下这般问起,臣真是惭愧。不瞒您说,臣平日里就爱琢磨些吃喝玩乐的闲事。若说打算...”
他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想在京城多尝尝各色美食,寻些好酒,再听听小曲,若是能结交几个志趣相投的友人,平日一起游山玩水,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一位年纪稍长、气质沉稳的幕僚缓缓开口,语气恳切:
“世子殿下,老夫冒昧。您正值盛年,难道就未曾想过在京城谋一差遣,历练一番,也好为陛下、为殿下分忧?”
太子再次介绍:
“贤弟,此乃东宫詹事,韦玄韦先生。是孤身边老人了,见识深远。”
李简心中微凛,面上却显出十足的惶恐,连连拱手:
“殿下麾下果然人才济湛,臣今日大开眼界!
只是见识了诸位大才……更显臣之鄙陋,臣自知才疏学浅,性情疏懒,那些案牍文书,规矩方圆,想想便觉头疼。能在长安安稳度日,已是万幸,但求做个富贵闲人。”
韦玄静静地听完李简的话,并未立刻反驳,只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简,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清内里。
良久,韦玄才缓缓开口:
“世子殿下甘为闲云野鹤,本也无妨。
只是,殿下可知,这京城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暗流从未止息。
譬如,若有北地故旧,以乡情、利益相诱,欲借殿下之名,行不妥之事;或朝中有人,对藩府心存芥蒂,欲构陷离间……届时,殿下避居府中,可能求得安稳?
这忠孝之间,殿下又当如何权衡,方能不负家国?”
李简深深地看了韦玄一眼,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几分,他放下酒杯,目光迎向韦玄:
“韦先生此言,直指要害,李某……佩服。”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清晰而审慎:
“不瞒先生,这些关节,我并非未曾思量。只是深知自己才具有限,性情疏懒,于朝堂纵横之道,更是拙于应对。”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韦玄身上,声音沉稳了几分:
“故而臣的打算也简单。无非是谨守本分,安享太平。
不结党,不营私,不惹是非,更不敢给父王、给殿下添乱。
若真有无妄之灾找上门来……”
他略一停顿,嘴角牵起一抹略带自嘲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
“那臣也只好紧闭府门,然后……一面向父王陈情,一面向殿下求助了。
在这京城,臣相信陛下的圣明,也相信殿下的公正。除此之外,别无他念,亦无他法。”
太子见李简这番模样,朗声一笑,抬手虚按了按,温言道:
“韦卿忠心体国,言语难免直接了些,贤弟莫要往心里去。
不过话说回来——”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温和:
“贤弟这般坦诚,反倒让孤心安。
这满朝文武,若人人都能如贤弟这般,明白什么该争,什么该让,什么该倚仗,反倒能少去许多无谓的纷争。”
他执起酒杯,向李简示意,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安享富贵,谨守本分,这八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难。贤弟能有此觉悟,已是难得。
至于将来……”
太子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笃定:
“有孤在,必不叫贤弟为难。在这京城,自有孤为你掌灯。”
李简适时地流露出感激之色,双手捧杯,态度恭谨而真诚:
“得殿下此言,臣在京中,便如舟行暗夜得见灯塔,心中倍感安稳。”
“臣,敬谢殿下。”
太子见他应答得体,神色愈发温和,举杯与之对饮。
一杯饮尽,气氛正好。太子不再多言,含笑轻轻击掌两下:
“贤弟,酒已微醺,正宜丝竹。正巧江南新来了一班舞姬,为贤弟助兴。”
话音刚落,殿侧纱帘便应声轻启,一队身着烟雨薄绡的舞姬袅袅而入。
她们面上皆覆着一层浅碧轻纱,只露出一双双含情妙目,眼波流转间,已引得席间众人心神微动。
乐声渐起,舞姬们翩跹而动。水袖翻飞,暗香浮动,曼妙身姿在殿中流转,为这庄重殿堂平添几分旖旎。
一时间席间众宾,包括李简在内,目光都被那轻盈舞姿所吸引。
太子高踞主位,目光偶尔扫过全场,见李简那副沉醉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一舞终了,舞姬们盈盈一礼,各自缓步走向席间的诸位大人。
那领舞的女子姿态最为出众,自然而然地朝着主位的太子走去。
太子侧头看了李简一眼,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温和笑意,随即对那领舞女子随意吩咐道:
“你去侍奉世子。”
那女子脚步微微一顿,柔声应了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