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霞飞路,和刚才那条肮脏的弄堂简直是两个世界。
路灯明亮,雪花落在干净的柏油路上,很快就被来往的汽车轮胎碾成了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穿着貂皮大衣的阔太太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从百货公司里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奢侈品,脸上满是笑意;黄包车夫跑得满头大汗,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又很快消散;街边的咖啡馆里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到留声机里传来的爵士乐,慵懒而惬意。
沈青梧和阿武站在街角,像两个误入繁华世界的幽灵。
她的衣服沾满了血污和污泥,下摆还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结成了黑褐色的痂;头发也乱得像鸡窝,脸上沾着灰,看起来狼狈不堪。阿武的破棉袄更是脏得看不出原色,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脚上的布鞋也破了个洞,脚趾冻得通红。
两人站在灯火辉煌的霞飞路,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有人皱眉躲开,有人低声议论,还有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眼神里带着疑惑。
“沈小姐,我们……我们在这里待着不太好吧?”阿武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显得很不安。
沈青梧也知道不妥。法租界虽然相对安全,归法国巡捕管,日本人不敢随便进来,但巡捕也多,他们这副样子很容易被盘查。一旦被问起身份,她根本没办法解释——沈公馆已经被灭门,原主的身份等于作废,她连个合法的身份证明都没有。
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落脚,换身衣服,弄点吃的,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系统提示:检测到300米范围内存在临时避难所(废弃仓库),无监控,无威胁目标。建议:前往暂避。】
视网膜上的箭头指向街对面的一条小巷,还标了具体的距离和路线。沈青梧点点头,拉着阿武穿过马路,小心地避开过往的汽车和行人,钻进了那条小巷。
巷子很深,光线昏暗,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藤蔓,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地上堆着不少废弃的木箱和垃圾桶,散发着霉味和酸臭味,还有几只流浪猫在角落里觅食,看到他们进来,警惕地叫了一声,飞快地跑走了。
尽头果然有个废弃的仓库,铁门虚掩着,上面挂着把生锈的大锁,锁芯都快被锈住了,显然很久没人用过了。仓库的墙壁上布满了裂缝,窗户也破了,用木板钉着,看起来破败不堪。
沈青梧试了试推铁门,纹丝不动。她让阿武退后几步,然后用那把日本匕首插进锁扣,用力一撬。匕首很锋利,加上她刚才解锁了“基础格斗”技能,力气比之前大了点,只听“咔哒”一声,锈迹斑斑的锁就开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黑暗中能看到堆积如山的旧家具和布料,还有几个破掉的陶罐,散落在地上。沈青梧摸索着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角落,让阿武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那串从老刘身上搜来的钥匙,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一一辨认。
钥匙大多是沈公馆房间的,现在已经没用了,只有一把黄铜小钥匙,看起来像是开什么小箱子的,沈青梧随手丢回口袋。她又翻出那个布包,数了数里面的银元,一共八块——五块是原主藏的,三块是从老刘身上搜的。省着点用,应该能撑几天,至少够买身衣服和食物。
“沈小姐,我……我想回家。”阿武突然小声说,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还在棚户区等我回去呢……我出来的时候,她还病着,让我早点回去……”
沈青梧愣了一下,才想起阿武不是沈家的人,他只是个在公馆打杂的半大小子,家在华界的棚户区,那里住着很多像他这样的穷苦人。她刚才光顾着自己逃出来,居然忘了这茬。
“你家在哪?具体点。”沈青梧问,语气缓和了些。她能理解阿武的心情,家再穷,也是唯一的牵挂。
阿武报了个地名,在华界和法租界的交界处,叫“鸽子笼”,离这里不算太远,但要穿过几条鱼龙混杂的街,那里三教九流都有,还有不少日本浪人出没,很危险。
“现在不能回去。”沈青梧摇摇头,语气坚定,“日本人说不定还在到处搜查,尤其是棚户区,管理松散,他们更容易进去抓人。你这时候回去,不仅会连累你娘,自己也可能被抓。再等等,等风头过了,我送你回去。”
阿武低下头,没说话,但肩膀却垮了下来,看起来很失落,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下去。他知道沈青梧说得对,可他就是担心娘的身体,不知道娘有没有饭吃,病有没有好。
沈青梧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最不擅长对付的就是哭鼻子的小孩,但看着阿武这副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好受。她从布包里拿出两块银元,递给他:“拿着。等明天天亮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认识的人,让他们给你娘带个信,说你没事,再把这钱给她送去,让她买点吃的和药。”
阿武抬起头,看着那两块银元,又看了看沈青梧,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沈小姐,你真好……以前王管家总骂我是小叫花子,只有你肯给我东西吃……我以后就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扫地,会挑水,还会……还会偷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他赶紧捂住嘴,脸都白了,生怕沈青梧生气。
沈青梧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倒是实诚,连自己的“本事”都坦白了。她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头:“别哭了,再哭引来人就麻烦了。偷东西就算了,以后我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帮我看着门,别让人进来,我去里面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比如衣服和吃的。”
阿武赶紧擦干眼泪,用力点点头:“好!我一定看好门,谁来都不让进!”
仓库很大,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布料,还有一些破旧的箱子。沈青梧摸索着往前走,视网膜上的环境标记帮了大忙,让她避开了地上的钉子和碎玻璃。
她在一个旧衣柜里找到了一件黑色的粗布棉袄和一条棉裤,虽然有点旧,还沾着点灰,但还算干净,大小也勉强能穿;又在一个木箱里翻出几罐没开封的罐头,看标签是牛肉的,生产日期是去年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找到点吃的和衣服了!”沈青梧抱着罐头和衣服回到角落,把棉袄递给阿武,“快换上吧,别冻感冒了。这罐头我们先留着,等明天再找地方加热了吃。”
阿武眼睛一亮,接过棉袄就往身上套,动作麻利。棉袄虽然有点大,但穿上后立刻暖和了不少,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沈青梧也换了衣服,把那件染血的衣服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角落里的垃圾桶——这件衣服承载了太多血腥的记忆,她不想再穿了。穿上棉袄和棉裤,虽然不太合身,裤脚有点短,但至少不冷了。她把那把日本匕首别在腰后,又把银元小心地藏在棉袄内袋里,这是她现在唯一的财产,不能丢。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开一罐牛肉罐头,用匕首撬开盖子,一股肉香味飘了出来,虽然有点过期的味道,但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已经算是美味了。她把罐头递给阿武,让他先吃,自己则靠在墙上,看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该怎么办?
报仇是肯定的,但松井一郎是日军宪兵队队长,身边守卫森严,她现在连靠近他都难,更别说杀他了。那个内鬼也没找到,身份不明,随时可能威胁到她的安全。
还有原主的哥哥,照片上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到底是谁?他和沈敬山是什么关系?他知道沈家出事了吗?会不会来找她?
她现在就像在一片迷雾里,看不清方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小姐,你在想什么?”阿武吃完罐头,看到沈青梧发呆,小声问道。
沈青梧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阿武点点头,靠在墙上,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大概是太累了,经历了灭门的恐惧,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现在终于能安心睡一会儿了。
沈青梧却毫无睡意。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门缝外那片被路灯照亮的雪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灭门夜发生的一切——沈公馆的血腥,老刘的背叛,松井一郎的狰狞,阿武的恐惧……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青梧瞬间警觉,握紧了腰间的匕首,轻轻推醒阿武。
阿武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沈小姐?”
“别说话,有人来了。”沈青梧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脚步声停在了仓库门口,接着是轻微的敲门声,很轻,很有节奏,不像是坏人的样子。
“有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和有礼,带着点书卷气,“我是路过的医生,听到里面有动静,请问需要帮助吗?”
医生?
沈青梧皱起眉头。这个时间,怎么会有医生路过这种偏僻的仓库?而且还知道里面有人?这也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
【系统扫描:目标人物1人,男性,年龄约27岁,携带医疗箱,无明显敌意,心率稳定(75次\/分),职业确认为医生(身上有碘伏、酒精气味)。】
系统显示没有危险,但沈青梧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这个乱世,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两个陌生的、看起来很可疑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谁?是真的医生,还是别有用心?
“我们没事。”沈青梧扬声说道,声音刻意压低,听起来有些沙哑,“你走吧,不用你帮忙。”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温和,没有丝毫不耐烦:“外面雪下得很大,气温很低,仓库里没有取暖设备,容易冻生病。
我这里有干净的毯子和热水,还有一些吃的。不介意的话,我放门口,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
沈青梧愣住了。她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语气很真诚,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反而让她更加警惕。她看了一眼身边冻得瑟瑟发抖的阿武,又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心里有些动摇——他们确实需要毯子和食物,更需要热水,阿武的脚踝也需要处理一下。
“三小姐…”阿武拉了拉她的衣角,眼神里带着渴望,小声说,“我好冷……”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警惕,就让阿武跟着受冻。而且就算对方有问题,她手里还有匕首,真要动手,也不一定会输。
“放在门口吧,谢谢。”她扬声说道,“我们不需要你进来,你放下东西就可以走了。”
“好。”门外的人应了一声,然后传来放下东西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很轻,很快就听不见了。
沈青梧又等了几分钟,确认对方真的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雪地里放着一个棕色的医疗箱,旁边是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布包,没有任何人。
她打开门,快速把东西拖了进来,然后重新锁好门,靠在门上,心脏还在跳。
打开布包,里面是两条干净的羊毛毯,还有几个面包和一小袋糖果;保温桶里是热水,还冒着热气,倒进杯子里,暖手又暖心;医疗箱里放着绷带、纱布、碘伏和一些常用药,还有一支体温计。
阿武欢呼一声,抓起面包就往嘴里塞,又倒了杯热水,捧着杯子暖手,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沈青梧却拿起那条羊毛毯,仔细闻了闻,又检查了面包和热水,确认没有问题。她拿起医疗箱里的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一行黑色的字:
“顾晏辰,法租界私人诊所,霞飞路128号。”
顾晏辰。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沈青梧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想起父亲前些时曾提到过,说最近老毛病犯了,要请一位姓顾的医生来家里看看,好像就是叫顾晏辰。
难道就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早就知道她在这里?
沈青梧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把名片放进内袋,然后拿起一条羊毛毯,盖在阿武身上:“快睡吧,明天还有事要做。”
阿武点点头,嘴里还塞着面包,很快就又睡着了,这次睡得很安稳,嘴角还带着笑意。
沈青梧却依旧靠在墙上,没有睡意。她看着门口的方向,外面的雪还在下,霞飞路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顾晏辰。
这个突然出现的医生,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她原本就混乱的计划里,激起了一圈新的涟漪。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敌是友,也不知道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但她知道,从明天起,她的生活将不再只有逃亡和复仇。
上海滩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沈青梧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思绪暂时抛开。她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明天,将是新的一天,也是她在这个乱世,真正开始挣扎求生的第一天。
仓库外,雪落无声。仓库内,两个疲惫的灵魂依偎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