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行进,轱辘声规律而沉闷,像是为这狭小空间里凝滞的气氛打着节拍。陆晚吟端坐在柔软的锦垫上,双手交叠置于膝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泄露了她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即便此刻他正闭目养神,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与迫人威势,依旧如无形的网,笼罩着这方寸天地,让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今日发生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飞速回放——沈清璃那淬毒般的挑衅,自己毫不犹豫挥出的那一巴掌,凉亭内凭借医术震慑众人时的犀利,琴台上十指翻飞、技惊四座时的畅快,以及最后,他如同踏着流光、骤然降临的身影,和那句轻描淡写却意味无穷的“玩够了”……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是墨影早已将宴会上的一切风波巨细无遗地禀报,还是他恰巧途经?他亲自前来,当真只是为了维护王府不容侵犯的颜面,来接她这个名义上的王妃回府那么简单吗?
种种猜测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间,让她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袖中那份带着他双重印鉴的协议,此刻更像是一块冰凉的玉石,紧贴着她的肌肤,不断提醒着她最初的约定与最终的归途——莫要沉溺,莫要妄想,解毒,和离,离开,才是她既定的轨迹。
就在她心潮起伏,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强压下去时,对面一直阖眸假寐的萧夜珩,却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打人手不疼?”
“……”陆晚吟猛地抬眸,毫无防备地撞入他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深邃眼眸中。那双眼,褪去了在人前的冰冷与疏离,此刻映着车厢内略显昏暗的光线,竟像是蕴藏了星河的寒潭,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或者说,那是一抹几乎不存在于他身上的、近乎揶揄的意味?
他问的,不是“为何动手”,不是“可知后果”,甚至不是“有无受伤”,而是……“手不疼”?
这完全偏离了她所有预设的问题,让一向思维敏捷、言辞犀利的陆晚吟,罕见地卡壳了。她设想过他可能有的各种反应——或质问,或敲打,或冷漠以对——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听起来近乎关心,甚至带着点莫名亲昵的问题。
见她怔住,檀口微张,一双明眸里写满了错愕,萧夜珩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那目光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便恢复了平视前方的姿态,下颌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真的只是他随口一提。
然而,陆晚吟的心跳,却在他目光移开的瞬间,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击打在沈清璃脸颊上时,那瞬间反馈回来的微麻触感。当时怒火灼心,所有的理智都被“辱及先母”这四个字烧得殆尽,哪还顾得上考量力道,感受疼痛?此刻被他这般突兀地问起,指尖关节处,倒真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隐隐的酸胀感。
“还……还好。”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仿佛并未被那问题扰乱心绪,“劳王爷挂心。”她顿了顿,觉得无论如何,动手打了他名义上的侧妃,总该有个解释,便垂下眼帘,做出恭顺请罪的模样,声音也低了几分,“沈侧妃她……言语间辱及先母,妾身一时激愤,失了分寸,请王爷责罚。”
她等待着预料中的回应——或许是冷淡的“下不为例”,或许是带着警告的“注意身份”,又或者,是更直接的惩处……
然而,回应她的,只是一个极其平淡的单音。
“嗯。”
这声“嗯”轻飘飘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就在陆晚吟揣测这简单音节背后的含义时,他却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内容却让她再次愕然。
“尚书府教女无方,是该受些教训。”
陆晚吟:“???”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这意思……非但没有责怪她,反而是……赞同她动手?甚至还顺带将矛头指向了尚书府的教养问题?!
这完全颠覆了他平日里那高冷禁欲、规矩礼法大于天的人设!他此刻的反应,简直比沈清璃当众发疯还要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毫不掩饰的震惊,萧夜珩偏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次带着几分清晰的审视,仿佛要在她脸上找出点什么。“怎么?”他语气依旧平淡,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仿佛有暗流在悄然涌动,“本王说错了?”
他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她既入了祁王府,冠以侧妃之名,其一言一行,便不再仅仅代表她个人,更关乎王府颜面。以下犯上,是为不敬;口出恶言,诋毁主母及其先人,是为失德;累及王府声誉,引人非议,是为不忠。区区一掌,未伤其筋骨,未损其性命,已是看在尚书府与王府往日的情分上,小惩大诫。”
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逻辑严密,完全是从维护王府规矩、整肃内闱风气的角度出发,硬生生将陆晚吟带着私愤的冲动行为,拔高到了“执行家法、扞卫王府威严”的正当高度。
陆晚吟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还能……这样解释?!
她张了张嘴,粉嫩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接话。反驳?他这番话站在王府立场上,简直无懈可击。赞同?可这扭曲事实、为她开脱的意味也太明显了些,让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古怪又异样的感觉。
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带着点茫然和懵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与她平日里或冷静、或犀利、或从容的模样大相径庭,萧夜珩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那弧度轻微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不再看她,重新将头靠回柔软的车厢壁,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这场短暂的对话已然结束。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然而,这一次的沉默,与先前那种冰冷、紧绷的凝滞截然不同。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黏稠而温热的东西,像是初春湖面解冻时升腾的薄雾,带着暧昧的暖意与无声的张力,悄然浸润着这狭小的空间。
陆晚吟看着他再次恢复闭目养神状态的脸庞,棱角分明,俊美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冷硬线条。可方才他那番近乎“强词夺理”的维护,以及那句突兀闯入她心扉的“打人手不疼?”,却像两颗被用力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激起了层层涟漪,更是搅动了湖底深藏的泥沙,让她心湖之下的暗流,再也无法平息。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仅仅在维护王府不容挑衅的规矩,还是在那些冷硬的规矩之下,隐藏着哪怕一丝一毫,因她而起的偏袒?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刚一闪现,就被她用理智的冷水狠狠浇熄。她暗暗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细微却清晰的疼痛感瞬间传来,让她有些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
陆晚吟,清醒一点!
别忘了你是为何留在这里,别忘了那份白纸黑字、双重印鉴的协议!
解毒,和离,天高海阔!
不要被这短暂的、真假难辨的维护迷惑了心智!这或许,只是上位者心血来潮的施舍,或是维系表面平衡的手段而已!
她在心中厉声告诫自己,随即深吸一口气,也学着萧夜珩的样子,将头向后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壁上,紧紧闭上了眼睛,试图将所有翻腾的、不该有的思绪全部隔绝在外,强行纳入平静的轨道。
可是,那句低沉而清晰的“打人手不疼?”,却如同生了根的魔咒,在她耳边反复盘旋、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敏感的心弦上,搅得她心绪如同乱麻,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宁定下来。
而另一边,看似已然入定的萧夜珩,虽然眼帘紧闭,感官却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对面女子呼吸节奏那细微的变化,能感受到她试图平复心绪时,身体那瞬间的紧绷与随之而来的刻意放松。他的嘴角,在无人得见的、被车厢阴影巧妙遮掩的角落,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这女人,表面装得倒是一派镇定,心里怕是早已兵荒马乱,乱成一团了吧。
倒是……有趣。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轱辘声单调而持续。
车内的两人,各自闭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没有再开口。
然而,这一段看似平静无波的回府路途,其间的氛围,却已然在悄无声息中,变得与往日截然不同。某种微妙的东西,正在这沉默的空气中,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