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寝殿内。
杜仲亲自盯着人抓药、煎药，尤其是那鲜青蒿汁，他守着药童用石臼捣烂，再用细纱布一遍遍滤出青绿色的汁液，不敢有丝毫马虎。
殿内，陆晚吟的银针依旧停留在萧夜宸的穴道上，她指尖凝力，通过微妙的捻转，持续刺激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殿内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以及萧夜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
陆晚吟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专注，没有丝毫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她敏锐地察觉到，指下萧夜宸的脉搏，似乎……比之前稍微有力了一点点？那原本细弱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的跳动，此刻虽然依旧紊乱，却多了一丝微弱的韧性。
她心中一动，立刻起针，再次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依旧滚烫，但那种灼手的热度，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节制地攀升了？
“药来了！药来了！”杜仲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浓褐色的汤药和一小杯青翠的鲜青蒿汁，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混合着期待与紧张。
陆晚吟接过药碗，触手温凉，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那青蒿汁则带着一股独特的清苦气息。
“帮我扶起殿下。”陆晚吟对杜仲道。
两人合力，将昏迷的萧夜宸稍稍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陆晚吟用小勺舀了汤药，轻轻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紧抿的唇齿，一点点喂进去。
大部分药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陆晚吟极有耐心，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后，再继续喂。一小勺，又一小勺，反复多次，总算喂进去了小半碗。
接着是那杯青蒿汁。这东西味道更冲，萧夜宸即使在昏迷中也本能地抗拒，喂进去的更是少之又少。
陆晚吟蹙眉，这样下去，药效根本达不到。
她看了一眼杜仲，略一沉吟，道：“杜老先生，麻烦您再去准备一份青蒿汁，浓度加倍。还有我开的那个盐糖水，也一并拿来。”
杜仲不疑有他，立刻转身去办。
殿内暂时只剩下陆晚吟和昏迷的萧夜宸。
陆晚吟看着男人因高热而干裂的嘴唇，以及喂药时被弄湿的衣襟，叹了口气。她放下药碗，拿起一旁的温水软布，细细替他擦拭脸颊和脖颈。
指尖无意间划过他滚烫的皮肤，能感受到那皮肤下紧绷的肌肉和潜藏的力量。即使病重如此，这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也显得脆弱而苍白。
“靖王殿下，”她低声自语，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给自己打气，“我知道你听得见。药很苦，但你必须喝下去。你想活下去，对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萧夜宸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陆晚吟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杜仲端着加浓的青蒿汁和盐糖水回来时，看到陆晚吟正接过东西，然后……她自己喝了一大口那苦涩的青蒿汁？
“王妃，您这是……”杜仲懵了。
陆晚吟没有解释，她俯下身，一手轻轻捏开萧夜宸的下颌，然后，在杜仲震惊的目光中，将自己的唇贴上了萧夜宸那干裂滚烫的唇瓣！
以口渡药！
杜仲猛地瞪大了眼睛，老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心中骇然：这……这祁王妃为了救人，真是……真是豁出去了！这要是传出去……
温凉的、带着强烈苦涩气味的药汁，被缓缓渡入萧夜宸口中。或许是这种方式难以抗拒，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次，萧夜宸喉结滚动，竟然将大部分药汁都咽了下去！
陆晚吟重复了几次，直到那小杯加浓的青蒿汁见底。她的脸颊也不可避免地被药汁和蒸汽熏得泛红，额角鬓边更是汗湿了一片。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神色如常地对目瞪口呆的杜仲道：“杜老先生，劳烦您帮殿下擦拭一下身体，用温水，辅助物理降温。我去准备下一次的针疗。”
“啊？哦！好！好！”杜仲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心中对陆晚吟的敬佩简直无以复加。这等医者仁心，这等果决手段，非常人所能及！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陆晚吟就守在了萧夜宸的床边。
定时喂药（后来萧夜宸似乎配合了些，能用小勺喂进去一些），行针，配合杜仲进行物理降温，监测他的体温和脉搏变化。
期间，萧夜宸的高热果然没有再继续攀升，甚至在后半夜，有了极其微弱的下降趋势！虽然依旧烧得厉害，但至少，那令人绝望的持续攀升被遏制住了！
他的脉搏，也似乎更稳定了一些。
杜仲每隔一段时间就给萧夜宸诊一次脉，每次诊完，他脸上的喜色就多一分。
“稳住了！脉象真的稳住了些许！虽然依旧凶险，但不再是毫无生机了！王妃，您的诊断是对的！您的方子起效了！”杜仲激动得声音发颤。
陆晚吟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至少，方向是对的。青蒿和常山组成的核心驱虫方剂，确实开始发挥作用了。
但她也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寄生虫感染，尤其是引起了如此严重并发症的情况下，后续的治疗和护理同样至关重要，随时可能反复。
·
天色微亮时，萧夜宸的体温终于退到了不那么吓人的程度，虽然依旧高于常人，但已经脱离了那种随时会烧坏脑子的极限高温。他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偶尔会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呓语。
陆晚吟熬了一夜，眼下一片青黑，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王妃，您去偏殿休息一下吧，这里老夫守着。”杜仲看着陆晚吟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劝道。
陆晚吟摇了摇头：“不行，今天还需要继续用药，观察反应。尤其是青蒿汁，需要分次服用，保持血药浓度……保持药效持续。”
她必须亲自盯着。
然而，她需要短暂离开一下，去处理一些个人问题，顺便让自己清醒一下。
在杜仲再三保证会寸步不离，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她后，陆晚吟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走出了弥漫着药味的寝殿。
她沿着靖王府的廊庑慢慢走着，想吹吹冷风醒神。
刚走到一处拐角，便听到两个小宫女压低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昨晚靖王殿下病危，那位祁王妃在里头守了一夜呢！”
“可不是嘛，真是尽心尽力。不过……祁王妃怎么会来我们靖王府？还这么……亲力亲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祁王妃出嫁前，跟咱们王爷可是有过婚约的！是咱们王爷不要她，她才嫁去祁王府的！”
“天啊！那她现在天天守在咱们王爷床边，这……这算怎么回事？祁王殿下知道吗？”
两个小宫女的声音渐渐远去。
陆晚吟站在原地，清晨的冷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流言，这就开始了吗？
她只是尽一个医者的本分，抢救一个危重病人，可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对旧情人的念念不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活萧夜宸，其他的，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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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陆晚吟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萧夜宸床边。
根据他的病情变化，她细微地调整着药方和针灸方案。
萧夜宸的高热反复了几次，但每一次的峰值都在降低。身上的皮疹颜色开始变淡，那骇人的深红色渐渐褪去。他清醒的时候依然很少，大多是短暂的意识回笼，喝药时会微微蹙眉，似乎能感受到那极致的苦涩，然后又很快陷入昏睡。
但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让陆晚吟和杜仲信心倍增。
病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陆晚吟每日出入靖王府，频繁为萧夜宸诊治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各个角落。
尤其是在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流言开始变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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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王府，一处精致的院落内。
沈清璃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心腹丫鬟打听来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侧妃娘娘，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王妃她借着给靖王治病的名头，日夜不离地守在靖王床边，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丫鬟添油加醋地说道，“还说……她当初嫁给王爷您就是不得已，心里一直念着旧情人呢！如今靖王病重，她可算是找到机会亲近了！”
沈清璃捏着绣帕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嫉恨和快意。
陆晚吟，你终于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了！身为祁王妃，却日夜守在别的男人床边，我看你这下如何辩解！
她精心策划，让人在外散播谣言，重点就强调两点：一是陆晚吟与靖王萧夜宸的“旧情未了”，二是陆晚吟在靖王病榻前的“不避嫌”，暗示她行为不端，不守妇道。
她要在陆晚吟治好靖王之前，就先彻底搞臭她的名声！更要让王爷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王爷呢？王爷可知晓此事？”沈清璃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王爷……王爷似乎已经听闻了，今日脸色很不好看，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墨影侍卫都挨了训斥。”丫鬟小心翼翼地回道。
沈清璃脸上笑意更浓，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脸上换上一副温婉担忧的表情：“走吧，我们去书房看看王爷。王爷此刻心中定然不快，身为侧妃，我理当去宽慰一番。”
她要在萧夜珩的怒火上，再添一把柴。
·
祁王府，书房内。
萧夜珩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骇人的冷意。地上散落着几本奏折，显然是方才盛怒之下扫落的。
他确实收到了消息。
他的王妃，陆晚吟，此刻正守在靖王萧夜宸的病榻前，日夜不离，亲力亲为。
“亲密无间”、“旧情复燃”、“罔顾身份”……这些词语如同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她是去救人的。杜仲派人传来的消息，也说了病情凶险，以及陆晚吟找到了奇特的病因，需要亲自施治。
理智告诉他，她是在做正事，是在挽救一条性命，甚至可能关系到朝局。
但情感上，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灼烧，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焚烧殆尽。
只要一想到她与萧夜宸独处一室，想到她可能对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流露出关切，想到外面那些不堪的流言……他就控制不住那股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
“王爷。”墨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谨慎。
“说。”萧夜珩的声音冷得像冰。
“靖王府那边传来消息，靖王殿下已脱离危险，病情稳定。王妃……功不可没。”墨影硬着头皮汇报。
“功不可没？”萧夜珩缓缓转身，眸色深沉如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自然是功不可没。为了救治旧情人，她可是‘尽心尽力’得很。”
墨影低下头，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沈清璃娇柔做作的声音：“王爷，妾身熬了参汤，特来探望。听闻王爷心情不佳，妾身心中甚是担忧……”
萧夜珩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但旋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倒想听听，这个女人又想说什么。
“进来。”
沈清璃端着参汤，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脸上适时地露出心疼和担忧：“王爷，您这是何苦呢？为了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
她将参汤放在桌上，柔声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王爷何必放在心上？王妃姐姐她……她或许只是一时心软，念及旧情，才在靖王府逗留不去。想必等靖王殿下大好，她自然就回来了。”
这话看似劝解，实则句句都在拱火。
萧夜珩眸光一厉，冷冷地扫向她：“旧情？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沈清璃被他看得心里一慌，强自镇定道：“妾身……妾身也是听外面的人瞎传。都说王妃姐姐与靖王殿下当年……唉，如今姐姐不顾避嫌，日夜照料，也难怪旁人会说闲话。只是苦了王爷，要受这等非议……”
“说完了？”萧夜珩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温度，“说完了就出去。”
“王爷……”
“出去！”
沈清璃被那骇人的气势吓得一颤，不敢再多言，连忙行礼退了出去。虽然被斥责，但她心中却暗喜，王爷的反应，说明她的挑拨起了作用！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萧夜珩走到书案前，看着桌上那份关于边境军情的奏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清璃的话，以及那些更不堪的流言。
旧情……
不顾避嫌……
日夜照料……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上好的紫檀木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陆晚吟。
你最好，只是因为医者仁心。
否则……
他眼中翻涌着暗沉的风暴。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