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缠绵的雨声。
陆晚吟捏着那根最后的银针,指尖微微发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甚至不敢去看萧夜珩的眼睛,那目光几乎要将她灼穿。
墨影和另一名侍卫僵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们的大脑还在努力处理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王妃,公主抱了王爷!这画面太震撼,足以让他们做三天噩梦。
萧夜珩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那难以言喻的羞愤和荒谬感。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如此失控和狼狈的时刻!被一个女人,还是他名义上恨之入骨的王妃,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他死死盯着陆晚吟,牙关紧咬,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杀意的低吼:“陆、晚、吟!你……”
“王爷!”陆晚吟猛地抬头,打断了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镇定,“最后一针,膻中穴!此穴乃气会,是疏导您体内郁结之气、平复翻涌气血的关键!请忍耐!”
她不能让他把斥责的话说出口。一旦那层遮羞布被彻底撕开,恼羞成怒之下,他很可能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处置了她。必须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治疗本身!
果然,萧夜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专业和强硬打断弄得一怔。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间隙,陆晚吟不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她眼神一凛,手腕稳如磐石,对准他胸前两乳连线中点的膻中穴,精准而迅速地刺了下去!
银针入体寸许。
“呃……”萧夜珩身体猛地一僵,预想中的斥责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一种奇异的感觉,随着这最后一针的落下,瞬间席卷全身。
之前那些刺入穴位的银针,仿佛在他体内布下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这最后一针,就是启动这张网的枢纽!
原本在四肢百骸疯狂冲撞、如同千万把钝刀切割筋脉的剧痛,仿佛被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量强行束缚、梳理。那足以让人发疯的灼热和撕裂感,如同退潮般,开始一点点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凉的、舒缓的气流,沿着被银针引导的路径缓缓运行。所过之处,那纠缠他三年、每月必至的蚀骨之痛,竟然真的……减轻了!
虽然并非完全消失,残余的痛楚依旧清晰,但比起之前那种恨不得即刻死去的极致折磨,此刻的感觉,简直如同从地狱被拉回了人间!
萧夜珩赤红的双眸中,暴戾和羞愤渐渐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那钻心的疼痛变得迟钝而遥远。他尝试着调整呼吸,胸口那令人窒息的憋闷感也显着缓解。
这……怎么可能?
三年来,无数名医束手无策,太医院院判也只能开出暂时麻痹神经、副作用巨大的猛药,且效果一次比一次差。
而这个女人,这几根细细的银针,还有她之前试过的那个药……竟然真的做到了?
陆晚吟紧紧盯着他的反应,见他身体不再剧烈痉挛,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眼中骇人的赤红也开始褪去,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几处关键穴位上的银针尾端,或捻或提,或轻弹,以一种独特的手法继续催发着针效。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和之前的惊吓而显得有些苍白。
萧夜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烛光下,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鼻尖沁着汗意,唇瓣紧抿,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抛开那令人恼火的“玷污”和方才荒谬的“公主抱”,此刻的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一种奇异的光彩。
她真的,在救他。
用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缓解了他三年来无人能解的痛苦。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晚吟观察着萧夜珩的脸色和呼吸,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她开始依次起针。
她的动作依旧迅速而稳定,每一根银针被拔出时,萧夜珩都能感觉到那股温凉气流运行路径的细微变化,以及体内毒素被暂时压制后的轻松感。
当最后一根银针被取下,放入布袋中时,萧夜珩清晰地感觉到,这次毒发最凶险的高峰期,过去了。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残留的痛楚如同暗流潜伏在经脉深处,但他确确实实,在三年来最恶劣的天气引发的毒发中,保持住了清醒,并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解。
陆晚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上。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王爷,感觉如何?”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萧夜珩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床头,闭着眼,仔细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尚可。”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少了之前的沙哑和虚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仅仅是“尚可”?
墨影和旁边的侍卫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王爷每次毒发,哪次不是九死一生,痛苦不堪?何时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尚可”二字?这简直是天大的好转!
陆晚吟点了点头,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碧落黄泉之毒根深蒂固,一次针灸若能彻底缓解才是怪事。
“毒素只是暂时被压制,疏导了部分淤堵的气血。”她冷静地分析,“接下来需要配合内服药物,巩固效果,并逐步清除残余毒素。”
她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那颗深褐色的药丸。浓郁的药香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这是我之前试过的那药制成的药丸,请王爷服下。”她将药丸递过去。
这一次,萧夜珩没有任何犹豫。
他接过药丸,看也没看,直接放入口中,接过墨影及时递上的温水,仰头咽下。
药丸入腹,与针灸后的效果相辅相成,那股温润舒畅的感觉更加明显,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连带着因剧痛消耗的精力都恢复了一丝。
他靠在软枕上,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晚吟身上,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你的医术,从何学来?”他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陆晚吟心下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早已准备好说辞。
“幼时偶遇一游方郎中,见他用此法救治垂危之人,心生好奇,缠着他学了些皮毛。后来被弃于乡下,无事时便自己翻看些杂七杂八的医书,胡乱琢磨。”她垂下眼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低落和自嘲,“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让王爷见笑了。”
萧夜珩盯着她,没有说话。
游方郎中?自学?这番说辞,漏洞百出。那精妙的针法,那闻所未闻的制药手段,绝非“野路子”三个字可以概括。
但他没有戳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她的秘密,能为他所用。
“你之前说,想用医术,换一线生机。”萧夜珩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想要什么生机?和离书?”
陆晚吟心头一跳,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终于,主动提及了!
“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清亮而坦诚,“王爷,你我皆知,这场婚姻始于一场误会和不得已。我无意高攀王府富贵,只求王爷毒祛体健之后,能赐下一纸和离书,放我自由。”
自由……
萧夜珩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眼前女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渴望和决绝。她费尽心力,甚至不惜以身试药,承受他最初的杀意,所为的,竟然只是离开?
一股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悦,悄然划过心底。
“若本王不答应呢?”他声音微冷。
陆晚吟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脸上并无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平静:“那王爷或许可以体验一下,每月毒发时,无人能缓解的痛苦了。毕竟,除了我,这世上恐怕暂时无人能用此法为王爷镇痛祛毒。而太医院的药,王爷应该清楚,饮鸩止渴罢了。”
她这是在威胁他?
墨影倒吸一口凉气。这王妃,胆子也太肥了!刚立下功劳,就敢直接威胁王爷?!
萧夜珩眼眸眯起,危险的光芒在眼底流转。
好,很好。这个女人,果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她有着与她外表截然不符的胆识和……爪牙。
室内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陆晚吟手心冒汗,但依旧挺直脊梁与他对视。这是一场博弈,她不能退。
良久,就在陆晚吟几乎要以为他会被激怒时,萧夜珩却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
“陆晚吟,”他念着她的名字,目光如幽深的寒潭,“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陆晚吟心脏猛地提起。
“留在王府,为本王解毒。”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若你真能解了这‘碧落黄泉’,待本王痊愈之日,便是你自由之时。”
“在此期间,王府资源,随你取用。本王,亦可做你靠山。”
“但若你做不到,”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锐利,“或者让本王发现你有任何异心……后果,你清楚。”
这不是请求,而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陆晚吟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这无疑是她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有名正言顺留下的理由,有资源支持,还有一个暂时的“靠山”。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好!”她没有任何犹豫,郑重应下,“我答应王爷。必竭尽全力,为王爷解毒!”
一场关乎生死和自由的协议,在这弥漫着药香的室内,初步达成。
萧夜珩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下去吧。墨影,带王妃去休息,按王妃吩咐,一应所需,不得怠慢。”
“是,王爷!”墨影连忙应道,看向陆晚吟的眼神,已经彻底不同。这位王妃,恐怕真的要在这祁王府,站稳脚跟了。
陆晚吟也确实累极了。她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言,转身跟着墨影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顿,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萧夜珩依旧靠在床头,烛光勾勒出他略显孤寂的侧影。他闭着眼,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股常年萦绕的冰冷戾气,似乎因着今夜的治疗,淡去了些许。
她迅速转回头,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异样,踏入了门外依旧淅沥的雨幕中。
屋内,萧夜珩缓缓睁开眼,望着那摇曳的烛火,目光幽深。
陆晚吟……
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而本王给你的这次机会,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