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金口玉言,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让整个太极殿的气氛炸裂后又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凝固。
“懿安夫人”。
这四个字像是有千钧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目光,无数道目光,或惊羡、或嫉妒、或探究、或敬畏,如同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陆晚吟身上。
而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肩膀上,那只大手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不容忽视,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萧夜珩揽着她,姿态强势而自然,仿佛他们本就是一对恩爱无双的璧人。他甚至微微侧身,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挡去了部分最为直白的视线。
“皇兄厚恩,臣弟与晚吟,感激不尽。”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皇帝萧夜瑾抚须大笑,显然对眼前这幅“夫妻和睦”的景象极为满意:“好!今日朕心甚悦!众卿,共饮此杯,为懿安夫人贺,为我大晏千秋万代贺!”
“为陛下贺!为懿安夫人贺!为大晏贺!”
群臣举杯,山呼海啸。琼浆玉液,觥筹交错,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似乎瞬间被这喜庆的氛围冲淡。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宫宴在一种微妙而热烈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丝竹管弦之声再起,舞姬们水袖翩跹,试图重新营造出太平盛世的欢愉。然而,大多数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歌舞之上。
陆晚吟安静地坐在萧夜珩身边,脊背挺得笔直。她能感受到身旁男人身上传来的、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不再是冰冷的排斥,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关注,甚至是一种隐晦的守护。
她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指尖微凉。
“不合胃口?”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陆晚吟动作一顿,没有看他,只淡淡道:“还好。”
萧夜珩看着她纤长睫毛下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那股烦躁与悔意再次翻涌。他想起之前自己对她的冷漠、质疑,甚至在新婚夜掷出的那把匕首……与她今日从容救场、宠辱不惊的模样相比,自己之前的行径,何其可笑,何其……混账!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道歉?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周围无数双若有若无瞟过来的眼睛,又生生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时候。
“若是不适,可向皇兄告退。”他最终只是压低了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陆晚吟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冷,带着一丝探究:“王爷不必如此,臣妾还撑得住。”
她语气里的疏离,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萧夜珩眸色一深,正要开口,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祁王殿下,懿安夫人。”靖王萧夜宸端着酒杯,缓步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目光落在陆晚吟身上时,带着真诚的赞赏,“夫人今日妙手回春,救小公主于危难,更献出济世良法,实在令本王钦佩。谨以此杯,聊表敬意。”
他举杯,首先看向陆晚吟。
陆晚吟对他印象不错,闻言便也端起酒杯,唇角牵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弧度:“靖王殿下过奖,医者本分而已。”
两人酒杯微举,眼看便要共饮。
“咳。”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响起。
萧夜珩不知何时也已端起了酒杯,他的手臂甚至依旧若有若无地护在陆晚吟身后,目光迎向萧夜宸,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皇兄有心了。晚吟她不善饮酒,此杯,本王代她饮了。”
说罢,不等萧夜宸反应,他便仰头,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属于祁王的霸道。
萧夜宸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也饮尽了自己杯中之酒,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他看得分明,萧夜珩那姿态,是毫不掩饰的占有和宣告。
“王爷与夫人鹣鲽情深,实在令人羡慕。”萧夜宸微笑着,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又寒暄了两句,便礼貌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陆晚吟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鹣鲽情深?她只觉得讽刺。萧夜珩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措手不及,更心生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
接下来的宫宴,不断有皇亲国戚、勋贵大臣前来敬酒。目标无一例外,都是这位新晋的、风头无两的“懿安夫人”。
而每一次,萧夜珩都如同最坚实的屏障,或代她饮酒,或巧妙地替她挡去那些过于热情的应酬。他言谈举止间,对陆晚吟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这一切,都被坐在上首的皇帝和皇后看在眼里。
皇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欣慰,觉得自己的这番安排真是再正确不过。
而皇后的笑容,则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得毫无瑕疵,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冷芒,显示着她内心的波澜。她轻轻抚摸着护甲,对身旁的心腹宫女低语了几句,宫女悄然退下。
林楚楚在下面看得眼睛发亮,激动地扯着自家母亲的袖子,低声道:“娘,你看!祁王殿下开窍了!他护着晚吟呢!”
镇国将军夫人无奈地瞪了女儿一眼,低斥:“少说话,多看着!”心里却也是暗暗称奇,这祁王前后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了些。难道真是被陆晚吟的医术和气度折服了?
终于,宫宴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皇帝和皇后率先起驾回宫。
众臣及家眷们也纷纷起身,准备告退。
陆晚吟暗暗松了口气,这备受瞩目的宫宴,总算要结束了。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试图从萧夜珩那若有若无的笼罩中脱离出来。
然而,就在他们并肩走向殿外,经过几位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的宗室勋贵时,一些细碎而刺耳的字眼,还是不可避免地飘了过来。
“……真是走了大运……”
“谁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出身摆在那里……”
“懿安夫人……啧,陛下这恩宠也太过了些……”
“祁王殿下之前不也……”
那议论声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一股酸腐和挑剔的味道。
陆晚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流言蜚语,她听得多了,早已练就一身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她不在乎。
可是,有人在乎。
她身旁的男人,周身的气场在瞬间降至冰点。
萧夜珩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凤眸如同淬了寒冰,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那几位正在嚼舌根的宗室子弟。
那几人被他看得浑身一僵,脸上倨傲或轻蔑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煞白。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准备离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屏息看着这一幕。
祁王要做什么?
在万千瞩目之下,萧夜珩并没有发作。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陆晚吟微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珍视。
然后,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几人,最后环视周遭所有或明或暗投来视线的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冰冷和威严,清晰地传遍了殿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
“本王的人,医术如何,品行如何,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冰面上的石子,铿锵有力:
“以往是,今日是,以后更是。”
“若再让本王听到半句非议……”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位面如土色的宗室子弟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住了。
那几位宗室子弟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腿肚子都在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王、王爷息怒……”
“我等……我等失言……”
萧夜珩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身旁的陆晚吟。
那一刻,他眼底的冰冷瞬间消融,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歉然,有坚定,更有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我们回府。”他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陆晚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听着他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
心中那堵用理智和疏离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冰消雪融,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一直以为,他厌恶她,连带着厌恶所有关于她的流言。
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直接、这样霸道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悍然维护她。
这不是作戏。她能从他的眼神里,从他紧握的力度里,感受到一种真实的、不容置疑的维护。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萧夜珩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握紧了她的手,不再理会周围那些震惊、探究、恍然的目光,牵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玄色的王袍与月白色的裙裾在行走间交叠,划过利落而和谐的弧度。
墨影沉默而迅速地跟上,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隔绝了所有试图上前搭话或探究的人。
在他们身后,是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靖王萧夜宸站在殿门阴影处,看着那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们紧紧交握的手,最终释然又失落地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皇后站在鸾驾旁,远远望着,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沉了下来,眼神阴鸷。
林楚楚则激动地捂住了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泪花,用力晃着母亲的胳膊。
“看见没!看见没!祁王殿下太帅了!晚吟苦尽甘来了!”
镇国将军夫人这次没有阻止女儿,只是看着那对远去的背影,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感慨。或许,这祁王府,真的要变天了。
……
祁王府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车厢内,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宫灯的光芒透过车帘缝隙,明明灭灭地映在两人脸上。
萧夜珩依旧没有松开陆晚吟的手。
陆晚吟也没有挣开。
她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昏暗街景,心中乱成一团。
今晚发生的一切,太过戏剧化。皇帝的超格封赏,萧夜珩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还有最后他那句……
“为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夜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转过头,看向她。光影斑驳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美好,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什么为什么?”他低声问,嗓音有些干涩。
“为什么……要那样做?”陆晚吟终于转过头,清亮的目光直视着他,仿佛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在殿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她不需要他的维护。至少,在她原本的计划里,不需要。
萧夜珩对上她清澈探究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阵闷痛。
为什么?
因为后悔。
因为后怕。
因为当他看到她在宫宴上光芒万丈,看到靖王、看到那么多男人用欣赏、甚至爱慕的目光看着她时,他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嫉妒和恐慌。
因为他突然发现,她早已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轻视、可以冷待的、无足轻重的冲喜王妃。她是一块瑰宝,一块可能随时会离开他、飞走的瑰宝。
他不能接受。
“因为……”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本王后悔了。”
陆晚吟瞳孔微缩。
“后悔之前那样对你。”萧夜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你的好。”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太过炽热,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让陆晚吟有些招架不住。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被他目光锁住。
“皇兄的封赏,是你应得的。”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那些流言,不该落在你身上。是本王……之前做得不够好。”
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对人说过话。即便是道歉,也带着属于祁王的傲然。可此刻,他却觉得,若不说清楚,他可能真的会永远失去靠近她的机会。
陆晚吟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他眼底的悔恨、认真,还有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的计划呢?她的和离呢?
“王爷,”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和节奏,“我们之前说好的,治好你的毒,就和……”
“离”字还未出口,萧夜珩却猛地打断了她。
“本王的毒,尚未痊愈。”他盯着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强势,“‘碧落黄泉’,诡谲莫测,说不定何时便会反复。你既是本王的王妃,又是皇兄亲封的懿安夫人,于公于私,都该……负责到底。”
陆晚吟:“……” 她竟无言以对。
看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甚至带着一丝……委屈?(一定是她看错了)的凤眸,陆晚吟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个“治好毒就和离”的想法,似乎有点……过于天真了。
这个男人,好像……不打算放手了。
马车在祁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墨影在外恭敬道:“王爷,王妃,到了。”
萧夜珩率先下车,然后,极其自然地,朝着车内的陆晚吟伸出了手。
那是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一只手。与宫宴上揽住她肩膀、马车上紧握她手的,是同一只。
陆晚吟看着那只手,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立刻收拢,将她稳稳地扶下马车。
王府门口灯笼高悬,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萧夜珩依旧没有松开手,牵着她,一步步走进王府大门。
今夜之后,很多事情,都将不同。
陆晚吟抬头,望着祁王府那巍峨的匾额,心中百感交集。
和离之路,似乎变得更加漫长了。
而某个刚刚开启了“追妻火葬场”模式的王爷,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握紧她的手,绝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