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卡车在巨墙投下的、近乎永恒的阴影中缓慢前行,仿佛一只渺小的甲虫爬行在巨兽尸骸的趾缝间。
轮胎碾过破碎沥青和不明碎骨的声响、引擎压抑的低吼、以及车厢内几乎凝固的沉默,
构成了世界仅存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陈默的目光透过布满污迹和裂痕的车窗,机械地扫视着前方愈发狰狞的街景。
断裂的高架桥钢筋如扭曲的黑色荆棘般刺向灰绿色的天空,焚烧殆尽的车辆残骸堵塞了大部分路面,建筑物外墙上焦黑的弹孔和干涸的、喷射状的深色污渍无处不在。
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恶臭愈发浓烈
——硝烟的刺鼻、尸腐的甜腻、垃圾腐败的酸馊,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化学药剂泄漏的金属腥味
——混合成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在舌苔上的质感,令人呼吸艰难。
车速已被压到最低,李铭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方向盘,在废墟与废弃车辆的迷宫中艰难寻找着缝隙。
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部旧伤,那隐隐的痛楚让他保持着一丝必要的清醒。
他的视线不断扫过两侧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和幽深的小巷,猎人的本能在他体内无声地嘶鸣。
这里太安静了,连最常见的游荡丧尸都消失了,仿佛被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彻底“清场”。
这种死寂,比尸潮的喧嚣更令人不安。
就在卡车颠簸着驶过一片曾经是街心公园、如今只剩枯死树木和翻倒长椅的区域时——
滋啦…滋滋…咔!
车载无线电的静电噪音陡然加剧,随即爆发出一阵极其混乱、扭曲的声浪,仿佛无数个频道被强行拧在一起,粗暴地塞进扬声器。
一直负责监听的小周猛地一颤,差点扔掉手中的设备。“信号…全乱了!”
陈默立刻示意李铭减缓车速,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风暴吸引。
声音公放打开,各种诡异破碎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一个极度惊恐、几乎破音的男声,背景是剧烈的爆炸声和金属撕裂的可怕噪音:“…晨曦之光!第三车间顶棚破了!它们进来了!三只手!还有会喷…啊!我的眼睛!救…滋滋…”
信号在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和更猛烈的爆炸轰鸣中戛然中断。
紧接着,一段异常平稳、甚至堪称“悦耳”的女声无缝衔接,清晰得没有一丝波动:“这里是青州湾安全区广播。本区域已完成净化,物资储备充足,防御体系完善。请幸存者依据沿途蓝色指示牌,前往中央大厦登记点。我们提供安全的住所、医疗护理和充足食物。重复,青州湾安全区欢迎您的到来。”
这段广播循环播放,语调平稳得令人毛骨悚然,与周围的末日景象形成极端悖逆。
但很快,另一个信号蛮横地插入,一个嘶哑、癫狂、仿佛声带已被撕裂的男声歇斯底里地吼叫:“别信!广播是假的!它们在学!青州湾是陷阱!灯塔是诱饵!进去就…啊!它们知…它们知道我们在…”
声音被一阵剧烈的、仿佛无数指甲疯狂刮擦金属板的尖锐噪音淹没,随后变成一种非人的、节律诡异却隐隐带着某种恶毒智慧的嗡鸣声,持续了十几秒后,再次被那“悦耳”的安全广播覆盖。
滋滋…回家…东边…团聚…好吃… 一段极其微弱、音调扭曲畸变的童声片段,夹杂着吞咽和咀嚼般的湿黏音效,一闪而过。
突然,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明显电流干扰但格式熟悉的军方频道信号短暂突破混乱:“…鹰巢呼叫所有…滋…单位…放弃…滋…外围哨点…向…滋…第二隔离墙…收缩…重复…执行‘熔断’最终阶段…滋…无需警告…格杀…”
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很快消失在杂音中。
各种矛盾、恐怖、令人心智混乱的信息碎片,如同冰冷的铁锥,一下下凿击着车厢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希望、绝望、警告、诱惑、非人的低语…
全部搅拌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扭曲、令人窒息的音频地狱图景。
“工厂!他们还在打!”猴子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忍,“他们需要…”
“需要我们去陪葬吗?”
强哥冷硬地打断,声音里没有同情,只有面对致命陷阱时的极致冷静,“你听不见?顶棚破了!三只手!喷酸的玩意儿!现在过去就是往绞肉机里跳!他那句‘别信青州湾’才是唯一像样的实话!”
“但那安全区的广播…”赵姐的声音微弱,被“安全住所”、“医疗”、“食物”等词汇勾起本能的希冀。
“正规?”
李铭的声音冰冷,“这种环境下,怎么可能有如此稳定、清晰、毫无情绪波动的公共广播?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更像是录制好的循环播放!而且那个军方频道…‘熔断最终阶段’、‘格杀’…这像是在欢迎幸存者吗?”
前武警队长的经验让他对秩序化的信号抱有极高的警惕。
陈默没有立刻参与争论。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无线电,仿佛想从那些扭曲的声波中榨取出真相。
那个军方的碎片化指令尤其让他心惊——“熔断最终阶段”、“第二隔离墙”、“格杀”…这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军方早已放弃了救援,转向了最彻底的清除和隔离。
那堵巨墙,就是最终的证明。
“它们在学。”
那个癫狂声音的片段在他脑中回响。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扑翅声和嘶哑的鸣叫从车外传来,暂时打断了车厢内的压抑争论。
陈默猛地转头望向车窗外。
只见右前方不远处的一处街心空地上,堆积着数十具丧尸和少量穿着破烂军服的人类尸体。
而此刻,正有一大群乌鸦覆盖在那片尸堆之上。
它们体型硕大,羽毛漆黑如墨,喙部尖锐而肮脏,正疯狂地啄食着腐烂的血肉,撕扯着暗色的内脏,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和满足的咕噜声。
更令人不适的是,这些乌鸦对驶近的卡车毫无惧色,只是偶尔抬起沾满血污的头颅,用冰冷、毫无生气的眼珠瞥一眼这个移动的铁壳子,随即又埋首于它们的“盛宴”之中。
它们的行为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专注和贪婪。
突然,其中一只乌鸦似乎啄食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扇动翅膀腾空而起。
仿佛收到了某种信号,整群乌鸦瞬间被惊动,呼啦啦地一齐飞起,如同一片巨大的、移动的黑色阴影,掠过卡车头顶,向着远方那堵巨墙的方向飞去。
它们飞走的瞬间,陈默清晰地看到,几只乌鸦的喙部和利爪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肉屑和破碎的织物碎片。
那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层次的寒意。
鸟类…它们也在分享这绝望的盛宴,它们会不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像一颗种子落入冰土。
卡车此时正好驶近那片被乌鸦啃食过的尸堆。
浓烈的腐臭几乎穿透车窗。
陈默看到一具丧尸的尸体被啄得千疮百孔,眼眶成了两个空洞,胸腔被撕开,露出暗色的、被啃噬过的肋骨。
另一具穿着防化服的士兵尸体,手臂上的血肉几乎被剔净,只剩下惨白的骨头上挂着几缕残破的布料。
“妈的…这群扁毛畜生…”强哥厌恶地低骂一声,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步枪。
乌鸦的插曲过后,车厢内陷入更深的沉默。
无线电里,那“悦耳”的安全广播依旧在固执地循环播放,与窗外死寂的废墟形成诡异对比。
李铭将车缓缓停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边缘。
前方,道路愈发狭窄,被两侧五六层高的居民楼挤压着。这些楼房外观破败,许多窗户破碎,阳台上的杂物和晾衣架锈蚀倒塌。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些低层的窗户和门口,似乎被各种杂物——家具、沙袋、甚至扭曲的金属框架——从内部粗糙地堵塞加固过。
墙上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涂鸦和褪色的标语,但更多的是喷射状的污迹和弹孔。
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活动的迹象。只有一种沉重的、被遗弃的寂静,以及那种被无数双眼睛从黑暗深处窥视的、令人脊背发麻的错觉。
这里就是青州湾所谓“安全区”的最外围了。
那几点微弱的、规律的光亮,似乎就从更深处那些更高的建筑群中透出。
“不能再往前开了,”
李铭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路况太复杂,容易被伏击。而且…太安静了,不正常。”
是继续前进,深入这片死寂而诡异的楼区,前往那个散发着不祥诱惑的“安全区”?
还是转向前往正在发生激烈战斗、不断发出绝望求救的“晨曦之光”工厂?或者…就此停下,甚至后退?
“掉头吧,”
强哥率先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老子宁愿去跟那些三只手的怪物硬碰硬,也不想钻进这种鬼地方!这楼里太邪门,感觉比外面还危险!”
他的猎人直觉对这种封闭、寂静、可能布满陷阱的环境极度排斥。
“可是工厂那边…”猴子犹豫着,“听起来他们快撑不住了…”
“过去又能怎样?”
啊晴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这点人,能救得了他们吗?也许…也许安全区里面真的不一样呢?那些光…”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渺茫的渴望。
小周抱着无线电,脸色苍白:“信号源…安全区的广播信号好像就是从前面那片楼里发出来的…但…但强度波动很大,好像…不止一个点…”
陈默的目光扫过队友们写满恐惧、犹豫和绝望的脸,最后落向前方那片沉默的、仿佛吞噬一切光明的楼群阴影。
他知道,必须做出决定。
“停车警戒。暂时不进去。”
陈默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强哥,老何,跟我下车,建立简易防御圈。李铭,保持引擎怠速,随时准备走。小周,继续监听信号,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其他人,不要下车。”
他没有选择立刻深入,也没有选择转向工厂。
在这片巨大的、被高墙笼罩的囚笼里,任何一个轻率的决定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们需要时间观察,需要更多信息,哪怕每一秒的停留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卡车彻底停了下来,如同一艘抛锚的小船,停滞在死寂的、充满诡异信号的尸海与沉默的楼群之间。
巨大的墙影投下,将一切笼罩在冰冷的灰暗之中。
远方,那群乌鸦早已变成天际的一小片黑点,向着巨墙的方向持续飞去,最终消失在灰绿色的天际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