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大宅的书房里,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里无声氤氲。曹鼎轩老爷子半阖着眼,枯瘦的手指间,两枚油润的和田玉核桃规律地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像某种古老而精确的计时器。窗外,浓重的铅云低垂,闷雷在远处滚动,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蓄势待发。
曹震东站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深色西服一丝不苟。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几条代表第一集团核心业务的曲线,如同断崖般刺目地下坠——高端地产、奢侈品服装、五星级酒店,无一幸免。
“父亲,”曹震东的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亚洲这场金融风暴,不是毛毛雨,是海啸。我们第一集团根基再厚,也被冲得摇摇欲坠。”他拿起激光笔,猩红的光点精准地戳在那条最陡峭的曲线上,“高端地产,上季度销售额暴跌37%!高净值人群捂紧了钱袋子,投资性购房近乎冻结。可我们的成本呢?”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土地成本年年创新高,进口建材价格翻着跟头涨,最要命的是人工!技术工人、管理层的薪资,年年两位数增长,利润空间被挤压得只剩一层皮!”
幕布画面切换,是奢侈女装的陈列室照片,华美却空旷。“高端服装,更是雪上加霜。经济下行,最先被砍掉的就是这种非必需的高端消费。我们坚持少而精的路线,销量却拦腰斩!设计费、顶级面料、手工缝制,这些成本一分没降!利润?”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早已是负数。”
最后是酒店空荡大堂的图片。“至于酒店,商务出行锐减,高端旅游停滞,入住率不足四成!现金流岌岌可危。”曹震东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房里的另外两人——二房曹靖宇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四房曹婉蓉则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苏绣团扇。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曹震东斩钉截铁,“从家族整体利益出发,我们必须改变!固守高端,死路一条!必须下沉,整合资源,降低成本!”他走回桌边,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住老爷子,“三房的第三集团,就是现成的突破口!”
幕布再次切换,展示出三房旗下产业的详细资料:欣欣服装厂、正泰建筑安装公司、恒通汽车配件厂。
“三房走的是中低端路线,看似不起眼,但他们的核心资产,正是我们第一集团现在最急需的!”曹震东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看他们的服装厂!三年前引入的全套德国自动化生产线,效率是人工的十倍!在人工成本飙升的今天,这就是金矿!还有正泰建筑,去年刚更新的重型设备库,旋挖钻、大型塔吊、混凝土泵车,全是国际一线品牌,成色新、数量足!我们高端地产项目未来要承接大型公建,这些设备就是硬实力!恒通汽配的精密加工能力也不容小觑,如果能整合进我们的供应链体系……”
“大哥,”一直沉默的曹靖宇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整合是好事。但三房产业虽非顶尖,也是正雄和天明、小曼夫妇多年心血,更是杨老哥当年鼎力相助的根基。这‘整合’,具体怎么个整合法?是合作,还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在曹震东和老爷子脸上逡巡。
曹震东眼底精光一闪,正要开口。曹婉蓉却抢先一步,带着忧虑柔声道:“是啊大哥,正雄哥现在心思都在倪芳的病上,天明又在京都照顾着,这时候提整合,是不是……有点急了?再说,这并购,总需要真金白银吧?如今这光景,集团账上……”
“这正是关键!”曹震东立刻接过话头,脸上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仿佛就在等这个问题,“我们推动整合,但绝不能出钱!现在不是我们求着他们,是他们需要我们!”
他重新站直身体,语速沉稳,条理清晰,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第一,天时!金融风暴对中低端市场的冲击更甚!三房的订单萎缩、利润下滑比我们更严重!这是大环境赋予我们的势!
“第二,人和!张倪芳重病,曹天明必须陪护在京都,三房核心决策层形同虚设!群龙无首,正是我们行动的最佳窗口期!
“第三,”他目光转向闭目养神的曹鼎轩,语气变得恭敬而恳切,“父亲,家族的兴衰荣辱系于您一身。我们需要您在老爷子面前,多多陈明利害。强调三房产业如今的困境,点明并入第一集团后对家族整体的巨大裨益——优化产业布局、集中优势资源、提升抗风险能力、避免家族内耗,最终,是为了曹氏这艘大船能在风暴中不沉!老爷子一生以家族为重,只要您从家族整体利益的角度剖析,他老人家必会慎重考虑,甚至亲自出面协调。”
曹鼎轩手中转动的玉核桃,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曹震东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心中一定,继续部署:
“第四,分化瓦解!三房产业摊子铺得也不小,服装、建筑、汽配,各自都有负责人。这些人的心思,未必都和曹天明一条心!我们可以暗中接触,许以重利——比如承诺整合后更高的职位、更大的管理权、甚至未来的股权激励!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对曹天明的指令阳奉阴违,削弱三房的抵抗核心!”
“第五,区别对待,逐步蚕食!对欣欣服装厂,我们可以抛出‘合作开发高端子品牌’的诱饵,利用他们的自动化生产线,美其名曰‘技术共享、品牌提升’,实则逐步掌控其核心产能!对正泰建筑,立刻寻找由头启动一个‘合作项目’,用他们的新设备,干我们的高端工程,在合作中渗透管理,摸清底细,为后续接管铺路!至于恒通汽配,以第一集团庞大的采购量为筹码,要求他们进行设备升级或产线调整,纳入我们的供应链体系,温水煮青蛙!”
“第六,舆论造势!”曹震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要在整个家族内部,营造出一种共识——三房产业已经难以为继,并入第一集团是唯一的生路,是最好的归宿!是为了三房好,更是为了整个曹氏家族的未来!让所有族人都觉得,我们大房是在顾全大局,是在拯救兄弟!这样,当我们行动时,阻力会小很多,甚至能得到不少支持!”
“第七,紧盯曹天明!他在京都,分身乏术,但我们要时刻掌握他的动向。他何时回来?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对策?必须了如指掌!要在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之际,以最快的速度推进计划!一旦我们实际控制了部分核心业务,再加上老爷子的首肯,大局已定,曹天明回来也只能接受现实!”
“大哥,这……”曹婉蓉听得心惊肉跳,团扇都忘了摇,“这是不是太……太急了?正雄哥和天明那边……”
曹靖宇拨动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深深看了曹震东一眼:“大哥深谋远虑,环环相扣。只是,正雄虽敦厚,却非愚钝。倪芳生病,他父子心急如焚是真,但产业是命根子,触动底线,恐遭激烈反弹。老爷子那里,也未必……”
“所以需要策略!需要火候!”曹震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不是硬抢,是让他们‘自愿’并入!是在帮他们!是在救整个曹家!”他目光扫过曹靖宇和曹婉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二弟、四妹,家族兴亡,匹夫有责!此刻正是需要我们兄弟姊妹同心协力之时!你们意下如何?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乌云,映得曹震东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野心、算计和家族责任感的复杂光芒。
曹靖宇垂下眼帘,指尖的佛珠再次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大哥思虑周全,为家族计深远。具体如何接触三房下面的人,人选和方式,需得慎之又慎,既要有效,又不能过早暴露意图,授人以柄。此事,或许可以交给我来斟酌。” 他这是表态了,虽未明言支持兼并,但愿意在具体操作层面出力。
曹婉蓉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咬了咬唇,最终轻声道:“我……我人微言轻,但若能在老爷子面前,或者族里女眷间,说说缓和的话,帮衬着点气氛……我尽力而为。” 她选择了相对中立但倾向帮忙的立场。
曹震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有二弟运筹帷幄,四妹从中斡旋,此事大有可为!” 他转向一直闭目养神的老爷子,恭敬地躬身:“父亲,您的意思?”
玉核桃的转动声彻底停了。曹鼎轩缓缓睁开眼,那双历经沧桑的眸子浑浊却深不见底。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窗外被狂风吹得乱舞的树枝,声音低沉而缓慢,听不出喜怒: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的重量。
“根……还在土里。”
“震东,你要的数据报告,明天日落前,放到我桌上。” 说完,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玉核桃重新发出那单调而沉重的“咔嗒”声,仿佛一切纷争算计,都在这亘古不变的节奏中被暂时封印。
曹震东心头一凛,老爷子的态度依旧模糊,但“日落前”三个字,无疑是一种默许的信号,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场针对三房的无声风暴,已然获得了最关键的风向许可。
书房外,惊雷终于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猛烈地冲刷着曹家大宅古老的瓦檐,仿佛要洗净什么,又仿佛在掩盖什么。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协和医院,曹天明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做完检查、虚弱不堪的张倪芳走向病房。窗外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映照着他们忧心忡忡的脸庞。家族的惊雷,已然在看不见的地方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