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牌已收进袖袋,玉沁妜指尖在案角轻叩两下,目光落回奏折堆。灰羽雀飞走后檐角空了,她没再抬头。宫人刚退下,灯焰跳了一下,她提笔将“昭阳别院重查地基图”的纸条折好,塞入袖中暗袋。
案上是今日第三封边关急报。沧州守将裴承志奏称:“北境无异动,巡防如常,粮草入库,烽燧昼夜点火。”字迹工整,印鉴齐全,连格式都一丝不苟。她抽出天机楼三日前密报副本,摊开对照——密报写明:沧州以北七处哨岗失联,三座烽燧夜间虽有火光,却无人值守;雁门关兵马实数比册载少两千三百人;临河渡口夜半有运粮船北上,未登记在册。
她将两份文书并排压在镇纸下,左手抚过奏折边缘,右手执紫檀笔,在“巡防如常”四字旁画了一道细线。墨迹未干,她又翻出前日绝杀堂呈上的巡逻记录,一页页比对。裴承志所报“每日巡哨三轮”,与天机楼记下的“仅一轮且路线固定”相差甚远。
她轻轻地将笔搁在一旁,然后缓缓地拉开抽屉,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黄色的签纸。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一张,放在面前的书案上。
这张黄签纸质地厚实,颜色鲜亮,上面还印有精美的图案和花纹。她拿起笔,蘸了蘸墨,笔尖在黄签纸上轻轻滑动,留下了一行行刚劲有力的字迹:
“着沧州守将裴承志,即刻详述近月巡防路线、换防名册、烽燧传讯记录,五日内具本覆奏。逾期不报,以欺君论。”
她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却又不失端庄大气,每一笔都透露出她的果断和决绝。写完后,她仔细地审视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或错误,然后将黄签纸吹干,折叠好,放入一个信封中。
宫人接过,低头退出。
她盯着那封奏折,忽然问:“今日可有新到的军情匣?”
“回陛下,半个时辰前有一只从幽州来,已送至东阁外间。”
“取来。”
片刻,宫人捧匣入内。她亲手启封,取出其中薄纸一张,扫了一眼,眉心微蹙。这是幽州刺史例行汇报,内容寻常,唯独末尾一句写着:“近闻沧州百姓言,夜见烽火燃,不见人影动。”她将纸翻过来,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两个字:“查证。”
正欲继续批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短促而规律。
她一抬头,就瞅见门缝里露出凌霄的半张脸,还没等看清人呢,一股酒气就先飘了进来。
“这么晚还喝?”她没抬头。
“城南‘醉仙居’新酿的梨花白,不喝可惜。”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跨步进来,顺手关门,“再说,您这乾元殿东阁的门槛,也不是谁都能踏的。我不装得像刚从酒肆回来,怕是要惹人怀疑了。”
她终于抬眼:“装得过了吧。”
他咧嘴一笑,虎牙露出来,随即收住,从怀中掏出一卷油布包好的图纸,展开铺在案上。
“沧州三处烽燧,半月未传讯。但每夜子时,火台准时起烟点火——是有人用机关仿制信号。”他指尖点着图上三个红点,“我派了人扮作樵夫靠近,发现火台底下埋了炭罐和引线,定时自燃。”
玉沁妜指尖划过图上一片空白区域:“这里呢?标注驻军五百?”
“实则空营。营帐是假的,夜里点灯,白天晾衣,演给巡查使看。”他顿了顿,“若玄国今夜发兵,三日可抵沧州水寨,守军来不及集结。”
她沉默片刻,将图纸折起,推到一边:“明日早朝前,我要看到所有相关将领的履历、家眷住址、近三年赏罚记录。”
凌霄挑了挑眉:“要动手吗?”
“先看他们,敢不敢当庭对质。”她提笔蘸墨,写下一道密令,“你亲自去调档,户部、兵部、吏部,一份不少。若有阻拦——”她抬眼,“就说是我让你查的。”
他收起图纸,酒葫芦挂在腰间:“义姐,您这回盯的可不是一个裴承志,是一张网。”
“我知道。”她笔尖一顿,“所以更要一寸寸撕开。”
他点头,转身欲走,忽又停下:“还有件事——二皇子在外求见,说有关乎和亲大局的事要禀奏。”
她笔尖在纸上顿住,墨点晕开一小团。
“带公文了吗?”
“没,说是口奏。”
她冷笑一声,提笔在便笺上写下一个“缓”字,交予门外候着的陈嬷嬷:“回复二皇子,明日早朝,自有议处。今夜,孤只理军情,不论私语。”
陈嬷嬷领命而去。
殿内重归安静。她翻开最后一本奏折,是礼部关于皇夫仪制的商议稿,她扫了一眼,搁在侧边,暂不处理。转而拿起边关布防图,手指沿沧州水道缓缓移动,停在一处拐弯。
那里本该有座石桥,图上却空白。
她记得三年前修堤时曾拨款建桥,工部也报了竣工。她抽出抽屉里的工程档册,翻到那一页——“石桥建成,长十二丈,宽一丈二,耗银三千两。”
她合上册子,问:“工部尚书今日上朝了吗?”
“回陛下,告病未至。”
她眯了眯眼,提起朱笔,在礼部奏稿背面写下:“工部去年修河款项,逐一核验实地成效,七日内呈报。”
正写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轻而稳的,凌霄去而复返。
“忘了说。”他靠在门框上,“我查了裴承志的妻弟,上个月买了三船木炭,全运往沧州北山。名义是烧窑,可那片山早被划为禁林,不准伐木。”
她抬眼:“炭用来点烽火?”
“够烧半年。”
她将朱笔重重搁下:“传令下去,沧州所有军需采买,即日起由户部直管,未经兵部与内府双印,不得支取一钱一物。”
“还要别的吗?”
她摇头:“你去办吧。记住,动静要小。”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她重新执笔,翻开一本空白奏背,写下一行字:“边将不忠,如瘤附骨,不动则溃,动则惊全局。”
笔尖悬停,未落款。
她闭目片刻,复又睁眼,继续批阅。
烛火映在纸上,她的手指抚过一道折痕,那是袖中地基图指令的边角。窗外更鼓响了第四声。
她提笔,在一份看似寻常的屯田奏报上画了个圈,圈住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吴成禄。此人是裴承志麾下参军,也是二皇子府三个月前推荐入仕的门客。
她将名字抄下,放入待查名录。
正欲合卷,忽觉笔杆微沉。紫檀木笔底部有丝松动,她旋开暗格,倒出一点白色粉末。这是今日新添的毒药,无味,遇血即凝。
她重新装好,搁回笔架。
灯焰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轻轻地晃了一下。
她轻轻地翻开下一本奏折,仿佛揭开了一个神秘的面纱,而第一页那熟悉的工整字迹,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跃入她的眼帘——又是裴承志。